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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长青大声抗议:“你这种把戏瞒不过我!你可以说每一个人都是王八蛋,事实上,你绝对未曾猜到是我。第一、我很少打电话给你。第二、以前在电话中,我从来也未曾叫你猜一猜我是谁。第三、刚才我在电话中的声音分明是伪装的,而平时我给人的印象,绝不作伪。从这三点,可以肯定你刚才未曾猜到是我!” 这一番故作缜密推理的话,真听得我无名火起,我对著电话,大喝一声:“陈长青,有话请说,有屁请放,没有人和你讨论这种无聊的事!” 陈长青被我骂得怔了半晌,才带著委屈的声音:“好了,干吗那么大火气。”他顿了顿,才又道:“你对那段广告的看法怎么样?” 我问道:“甚么广告?” 陈长青“啊哈”一声,道:“我发觉你脑筋退化了!这样的一段广告,如果在若干年之前,一定会引起你的注意,而现在,你竟然--” 我不等他讲完,就道:“你乾脆说吧,甚么广告?” 陈长青笑著:“我不说,考考你的推理本领,给你一点线索:我平时看甚么报纸?为甚么你竟然会没有看到这段广告,为甚么--” 我不等他再“为甚么”下去,老实不客气,一下子就放下了电话,不再去理会他,因为我实在没有甚么心情,来和他作猜谜游戏。 我估计陈长青可能会立时再打电话来,痛痛快快将他要告诉我的事说出来。是以在放下了电话之后,等了片刻。 可是电话并没有再响起来,我自然也不加理会,自顾自又去整理书籍。当天下午,将不要的书,整理出一大捆来,拎著出了书房,抛在后门口的垃圾桶旁。 这时,已经是将近黄昏时分了,我放下了旧书,才一转身,就看到一辆汽车,向著我直驶了过来。 我住所后面,是一条相当静僻的路,路的一端,是下山的石级,根本无法通车。那辆汽车,以这样高的速度驶过来,如果不是想撞死我,就一定是想自杀。 我一看到那车子直冲了过来,大叫了一声,立时一个转身,向侧避了开去。 车子来得极快,我避得虽然及时,但车子在我的身边,贴身擦过,还是将我的外衣勾脱了一大幅。 我才一避开,看到车子继续向前冲去,眼看要冲下石级去了,才听得一阵尖锐之极的煞车声。整辆车子,在石级之前,连打了几个转,才停了下来。 刚才我避开去之际,由于匆忙,并未曾看到驾车的是甚么人。这时。车子停了下来,我心中充满了怒意,站著,望定了那辆车子。 车子才一停下,车门就打开,一个人,几乎是跌出车子来的。他出了车子之后,仆跌了一下,但立时挺直了身子。只见他不住地喘著气,口和眼,都睁得极大,神情充满了惊恐,面色煞白。由于他的神情是如此惊骇,以致我一时之间,竟认不出他是甚么人来。直到他陡地叫了一声:“天!卫斯理!” 他叫了一声,我才认出他就是陈长青!又好气又好笑,向他走了过去:“你干甚么?想杀人?还是想自杀?” 我一来到他的身前,他就陡地伸手,抓住了我的手臂。 他抓得我如此之紧,就像是一个将要溺死的人,抓住了一块木板一样。 陈长青这个人,平时虽然有点神经过敏,故作神秘,可是照如今这样的情形来看,却也不像是做作,他一定是遇到了甚么极其异特的事,才会如此惊骇。 一想到这一点,我便原谅了他刚才的横冲直撞:“甚么事?慢慢说!” 事实上,这时我要他快说,他也说不出来,因为他只是不断喘著气,面色煞白,我伸手拍著他的肩头,令他安定。过了好一会,他才缓过气来:“我……刚才干了些甚么?” 我扬著被扯脱了一半的上衣︰“你看到了?刚才你差一点将我撞死!也差一点自己冲下石阶去跌死!” 陈长青的神情更加骇然,四面看著,他那种紧张的神情,甚至影响了我,连我也不由自主,变得紧张起来。可是街上根本没有人,我也不知道陈长青在紧张些甚么。 陈长青仍在喘著气:“我们……我们……进屋子去再说!” 我和他一起回到我的住所,他一直紧握著我的手臂,一直到关上了门,他才松开了我的手,吁了一口气。我先给他倒了一杯酒,他一口将酒喝完,才瞪著我:“那段广告!” 那段广告!我早已将它的电话忘了,也根本不知道那是甚么广告! 我只好说道:“哦,那段广告!” 陈长青自己走过去,又倒了一杯酒,再一口喝乾,才抹著嘴:“你难道不觉得这段广告很古怪?” 我摊著手:“真对不起,我恨忙,不知道你说的那段广告是怎么一回事!” 陈长青瞪大了眼望著我,像是遇见了甚么奇怪的事一样。我笑道:“你平时就有点神经过敏。我不能为了你的一个电话,就去翻旧报纸!” 陈长青叫了起来:“不必翻旧报纸,它就登在今天的报纸上!” 我坐了下来,随手在沙发旁边的几上,拿起今天的报纸来,问道:“好,这广告登在甚么地方?” 陈长青在我对面坐了下来:“分类广告的第三页,出让专栏上。” 我翻看报纸,找到了他所说的那一栏。报纸上的分类广告,没有甚么人会去详细阅读它,除非有特别目的。陈长青何以会注意到了这一段广苦,也很奇怪,因为广告很小,广告的内容是:“兹有木炭一块出……” 我看了那段广告,皱著眉。的确,广告很怪。“木炭一块出让”。木炭值甚么钱,登一天分类广告的钱,可以买好几斤木炭了!根本不值钱的木炭,有甚么理由弄到要登报出让? 任何人一看到这段广告,都可以立即想到这段广告的内容,一定另有古怪,绝不是真正有一段木炭要出让。而且,广告上的电话号码,也是开玩笑,长达十二个字。世界上,只怕还没有甚么地方的电话号码,是十二位数字的。 我抬起头来:“嗯,是古怪一点。但是再怪,也不至于使你害怕到要自杀!” 陈长青尖声道:“我没有想自杀!” 我道:“可是你刚才这样驾车法--” 陈长青道:“你听我说!” 广告登在报上,看到的人一定很多,每一个看到的人,都会心中觉得奇怪。但也一定止于奇怪而已,事不关己,不会有甚么人去采取进一步的行动。 但是看陈长青的情形,他显然不只心中奇怪,一定还做了些甚么。 我道:“你在看到了这段广告之后,做了些甚么?” 陈长青道:“首先,木炭没有价值,所以,在这段广告之中,我断定,木炭只不过是某一种物品的代名词。” 我点头。陈长青这时,神态已经渐渐恢复了常态,看到我点头同意他的推论,他更十分高兴:“其次,虽然说这是一段广苦,但实际上,只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通讯。” 我“嗯”地一声,稍有疑惑之意。陈长青忙道:“你看:‘价格照前议’。有一个人,用甲来代表。甲,有一样东西要出卖,已经和买家接过头,但是交易没有完成。过了若干时候,甲又愿意出让了,所以才登了这段广告,目的是想通知曾经和他谈过交易的买家。” 我在他的膝头上用力拍了一下:“了不起,你的推理能力,大有长进!” 陈长青咧著嘴,笑了起来,道:“我觉得十分好奇,想明白‘木炭’究竟代表了甚么,所以,我就打电话去问。” 我眨著眼:“等一等,那十二个字的电话号码,你可以打得通?” 陈长青现出一种狡狯的神情来:“只要稍为动点脑筋,就可以打得通!” 我闷哼了一声,他老毛病又来了,不肯直说!要是他陈长青动了脑筋就可以想出来的事,我想不出来,那好去死了。 我低头看著广告上的电话号码,十二个数字。本地决没有十二个字的电话号码,本地的电话号码,是六个字。那也就是说,刊出来的电话号码,每两个字,才代表一个字。 将这十二个字分成每两个字一组。我立时发现,每两个数字,都可以用三来除。而且,每两个数用三一除之后,就变成一个数字,结果是得到了六个字的电话号码。 我笑了笑:“不错,每两个数字除三,你得到了电话号码!” 陈长青望著我,好一会,他才道:“你想得比我快,我花了足足一小时。” 我挥著手:“你打电话去,结果怎么样?” 陈长青苦笑了一下:“我--现在十分后悔,真不应该那么多事!我惹了麻烦了!” 我扬了扬眉:“嗯,黑社会的通讯?” 陈长青摇头道:“我不能肯定。我推算出了正确的电话号码,心中十分兴奋,就打电话去,电话铃响了很久,才有人来接听,对方是一个老妇人的声音,问我找甚么人。我道:‘有木炭出让?我有兴趣!’那妇人停了片刻,在这段时间中,她像是捂住了电话听筒,在和另一个人在商议。然后,她才道:‘价钱你同意了?’” 我盯著陈长青,陈长青又苦笑了一下:“我这时若放下电话,那就好了,可是我却继续下去,因为我觉得十分好玩,我道:‘同意了。’” 我插了一句口:“究竟是甚么价钱?” 陈长青道:“当时我心中也这样在问自己,是甚么价钱?如果知道了是甚么价钱,对木炭代表著甚么,就可以有一个概念。可是我却不能直接问对方是甚么价钱,因为‘价格如前议’,真正的买家,应该知道价钱。” 我道:“那你可以采取迂回的方法。” 陈长青用力拍了一下沙发的扶手:“我就是采取这个方法,我问道:‘价钱我同意了,但是怎么付款?你们要支票,还是现金?’” 我笑道:“对,这办法可不错。” 陈长青瞪了我一眼,道:“不错!我几乎出了丑!我的话才一出口,那边的老妇人声音就道:‘黄金!同样体积的黄金!’” 我陡地一呆,望著陈长青,陈长青也望著我。我不明白“同样体积的黄金”是甚么意思,从陈长青那种神情看来,他和我同样不明白! 我“哼”了一声:“怪事,木炭和黄金,同样用体积来计算,真是天下奇闻!” 陈长青道:“可不是,当时我呆了一呆。一听得这样的价钱,我心中的好奇更甚,几乎不假思索,便道:‘好的,我带黄金来,在甚么地方一手交金,一手交货?’,我故意说‘一手交货’,不说‘一手交炭’,是暗示对方,知道木炭只不过是一种掩饰,一定另有所指。那老妇人并没有说甚么,只是道:‘老地方!’” 我笑了起来:“你又有麻烦了,老地方,你怎么知道甚么地方才是老地方?” 陈长青道:“是啊,我根本不知道‘老地方’是甚么地方。还好我应变快,我几乎考虑也不考虑,就道:‘老地方不好,我想换一个地方,在公园的喷水池旁边,今天下午四时,不见不散。’” 我皱著眉:“陈长青,公园的喷水池旁?你当是和女朋友约会?你要进行一宗交易,这宗交易,充满了神秘的色彩!” 陈长青瞪著眼:“一定要立时给对方一个肯定的建议,使对方不坚持老地方,你还有甚么更好的提议?” 我道:“有三千多个比喷水池旁更好的地方,我想对方一定不接受你的提议!” 陈长青一副胜利者的姿态:“你错了!对方一听就道:‘好!’” 我多少有点感到意外,“哦”地一声:“算我错了。你去了?见到那个出让木炭的人吗?” 陈长青点著头,却不出声。 我看了看钟,现在才五点多钟,而陈长青和我已谈了二十分钟,他驾车横冲直撞而来的时候,是四时三刻左右,公园到我住所的途程,是十来分钟,那也就是说,当他脸色煞白,骇然之极,驾车冲过来之际,应该恰好是四点钟的那个约会之后。 再推论下去,结论是:他在这个约会之中,遇到了极不寻常的变故! 我吸了一口气:“那是一次极其可怕的约会?” 陈长青又不由自主喘起气来,连连点著头。我道:“详细说来听听。” 我一面说著,一面离座而起,又倒了一杯酒给他。他捧著酒杯,转动著:“我放下电话,就准备出发。我当然没有黄金,但那并不重要,因为目的想知道对方要出让的究竟是甚么。而且,我想,事情多半和犯罪事件有关,不然,何必这样神秘?所以,也想到了可能会有意外。我驾车前去,将车子就停在离喷水池最近的地方。” 他一面说,一面将几上的烟灰碟移了一移:“这是喷水池!”然后,他又放下了酒杯:“我将车停在这里,相距大约一百公尺。我到得早,三点五十分就到了,我不下车,在车中,望著喷水池,看著对方是不是已经来了。” 我赞许道:“你的办法很好,如果对方凶神恶煞,你可以立时就逃!” 陈长青叹了一声:“就算对方不是凶神恶煞,我只要看到对方不容易对忖,我也不会贸然下车。可是,可是--”他讲到这里,犹豫了一下:“喷水池旁边人并不多,有几个人,我肯定他们不是我要见的人,就一直等著。等到三点五十八分,我看到了一个老妇人,提著一只方形的布包,向喷水池走去,一面在东张西望。我立即肯定了我要见的就是她!” 我觉得有点好笑:“一个老妇人,你就觉得好欺负,容易对付?” 陈长青摊著手:“别说笑,只是一个老妇人,我当然没有害怕的理由。我立时下了车,向喷水池走过去。当我走过去的时候,那老妇人已经在喷水池的边上坐了下来。我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,走向前去,并且在她的身前走了过去,仔细观察著她。” 我道:“你可以这样做,因为她以为打电话给她的人,一定是上次交易谈不成的那个买家,而不会是一个陌生人,她不会注意你。” 陈长青道:“的确,我在她身前经过之后,她只是望了我一眼,并没有十分留意。而我,却有很好的机会打量她,我愈看她,心中愈奇怪。” 我道:“是一个样子很怪的老巫婆?” 陈长青大声道:“绝不……” 我有点好笑:“不就不,何必那么大声?” 陈长青道:“因为你完全料错了。那老妇人,我看已超过七十岁,穿著黑缎的长衫,同色的外套,戴著一串相当大,但已经发黄了的珠炼,满头银发,神态极其安详,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气势。这种气势,绝不是一般暴发户所能有。” 我点著头,道:“你的意思是,这位老妇人,有著极好的出身?” 陈长青道:“一定是,她的衣著、神情,全显示著这一点,我在她的身前经过之后,心中在暗喑对自己说:不应该戏弄这样的一位老太太,还是和她直说了吧!可是我看到她手中的那个包裹,却又疑惑了起来。” 我喝了一口酒:“包裹有甚么特别的地方?” 陈长青道:“包裹是深紫色的缎子,上面绣著花,虽然已经相当旧,但是还可以一眼就看出,绣工十分精美。这种专门用来包裹东西用的包袱布,在现代化的大城市中,根本已找不到的了!” 我道:“老人家特别怀旧,保留著旧东西,也不是甚么奇怪的事。” 陈长青道:“当然,但是令我疑惑的,是包裹的体积相当大,足有三十公分见方!” 我立时道:“你曾说过,包裹是方形的,我猜紫缎子之中,一定是一只箱子。” 陈长青道:“自然是一只箱子,我也想到了这一点。可是,那‘木炭’,放在这样大的一只箱子之中,体积也不会小到甚么地方去吧?而她在电话中,曾告诉我,‘木炭’的价格,是同体积的黄金!” 我“哈哈”笑了起来:“一只大箱子,可以用来放很小的东西。” 陈长青瞪了我一眼:“体积如果真是小的东西,价值通常在黄金之上!你难道没有想到这一点?” 我被他驳得无话可说,只好道:“那怎么样?总不成箱子里,真是一块木炭!” 陈长青道:“所以我才觉得奇怪。我觉得,无论如何,至少要看看那箱子之中,放的是甚么东西才好。于是,我转过身走向她,来到她的面前,我道:‘老太太,我就是你在等的人。’她抬起头。向我望来,道:‘咦,怎么是你?你是他的甚么人?’” 我苦笑了一下,遇到这样的场面,相当难应付。老太太口中的“他”,自然是上次议价之后交易不成的那个买主。她登那段广告,根本是给那买主一个人看的,自然想不到有人好奇到来无事生非! 陈长青道:“当时,我并没有犹豫,说:‘他没有空,我来也是一样。’老太太好像很不满意,但是也没有说甚么,只是打量了我一下:‘不是说好带金子来的么?金子在甚么地方?’我道:‘金子带在身边,我总不能将金子托在手上!’ 陈长青讲到这里,略停了一停,才苦笑了一下:“我自以为这样回答,十分得体。因为就算是一百两黄金,我也可以放在身边而不显露的。谁知道我这样一说,那老妇人立时面色一沉,站了起来,道:‘你少说瞎话,金子不在你的身边!’” 我望著陈长青:“你知道她为甚么立即可以戳穿你的谎话?” 陈长青道:“当时我想不透,但是我立即知道了!” 我没有再说下去,陈长青续道:“当时我道:‘是的,金子不在我身上。在车子里!’我一面说,一面向车子指了一指。那位老太太望著我,神情十分威严,我心中有点发虚,只好道:‘我是不是可以看一看那块木炭?’” 陈长青说到这里,拿起酒杯来,大大喝了一口酒,才续道:“我只当老太太一定不肯,谁知道老太太听了我的话,叹了一口气:‘谁叫我们等钱用,只好卖了它,实在我是不愿意卖掉它的!’她一面说,一面解开了包裹的缎子,在缎子里面,果然是一只箱子,那是一只十分精致的描金漆箱子,极精致,上面还镶著罗甸。箱子露出来之后,老太太取出了一串钥匙来。箱子上的锁,是一种古老的中国锁,我也留意到,她取出来的那一串钥匙,也几乎全是开启古老中国锁用的。她在那一串钥匙中,立即找到了一枚,插进了箱子之中--” 我一挥手,打断了他的话头:“别废话了,箱子中是甚么?一颗人头?” 陈长青瞪大了眼:“如果是一个人头,我也许不会那么吃惊!” 我道:“那么,是甚么?” 陈长青大声答道:“一块木炭!” 我眨了眨眼,望著他:“一块木炭!你--看清楚了?” 陈长青道:“那还有甚么看不清的,一块木炭,就是一块木炭,有甚么特别,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,这是一块木炭!” 我立时道:“木炭有多大?” 陈长青道:“那是一块相当大的木炭,四四方方,约莫有二十公分见方,是一块大木炭--” 我“嗯”地一声:“我早知道不论是甚么,体积一定相当大,所以老太太一眼就可以看出,你没有将同体积的黄金,带在身上!” 陈长青道:“是啊,我一看到这一大块木炭,我也明白了,这么大的一块炭,同体积的黄金,重量至少超过一百公斤!这位老太太一定是疯了,一块木炭,怎么可以换一块同样大小的黄金?当时,我叫了起来:‘真是一块木炭!’” 陈长青又道:“老太太有了怒意:‘当然是一块木炭!’我叫道:‘真是一块木炭!’我一面说,一面伸手去取那块木炭,我才一拿起那块木炭来,老太太一伸手,在我手背上重重打了一下,木炭落回了箱子之中,老太太又推了我一下子,将我推得跌退了一步--” 我忙道:“等一等!你体重至少六十公斤,一个老太太一推,将你推得跌退了一步?” 陈长青道:“是的,或许当时,我全然不曾预防,太惊诧了,或许,她的气力十分大。” 我皱著眉,心中突然之间,想到了一件事。 我没有将我想到的讲出来。陈长青道:“我一退,老太太就合上了箱盖。我指著箱子:‘老太太,那……真是一块木炭!’我刚才已将木炭拿起了一下子,所以我更可以肯定那是一块木炭。老太太怒道:‘你究竟是甚么人?’我想解释,可是还没有开口,双臂同时一紧,已经在身后,被人捆紧了双臂。” 我坐直了身子,陈长青因为好奇,所以惹麻烦了!对方可能早已知道陈长青不是他们要见的人,所以才派了一个老太太,带了一块真正的木炭来。本来,这宗不知道是甚么交易,但无论如何,陈长青得到了他好奇的代价:他要吃苦头了! 陈长青喘著气:“那在背后抓住了我双臂的人,气力极大,我挣了一挣,未曾挣脱,而我的尾骨上,却捱了重重的一击,我想是我背后的那个人,抬膝顶了我一下,那一击,令我痛彻心肺,眼泪也流了出来。” 我点头道:“是的,在你身后的那个人,是中国武术的高手,他击中了你的要害,如果他出力重一点,你可能终身瘫痪!” 陈长青道:“别吓我!当时我痛得叫了起来。老太太道:‘放开他算了,这个人一定是看了我们的广告,觉得好奇。’我身后一个声音道:‘不能便宜了这家伙!’老太太道:‘放开他!’我身后那人,不情愿地哼了一声,推得我身不由主,向前跌出好几步,一下子仆倒在地上,当我双手撑著地,准备站起来时,我看到了在我身子后面的那个人!” 他讲到这里,睑色又转得青白。 我也不禁给他这种极度惊怕的神情,影响得紧张了起来,忙道:“那个人--” 陈长青吞了一口口水,发出了“格”地一声:“那个人……那个人……只有半边脸!”他略停了一停,又尖声叫了起来:“这个人只有半边脸!” 他的叫声之中,充满了恐惧感,可是我却呆了一呆,不知道他这样说法,是甚么意思。 一个人只有“半边脸”,这是很难令人理解的一种形容方法,所以我一时之间,不知道说甚么才好,只是怔怔地望著他。 陈长青又连喘了好几下,才道:“你不明白么?他只有半边脸!” 我摇了摇头:“我不明白。” 陈长青自己抓过酒瓶来,对著瓶口喝了一大口酒,用手指著他自己的脸:“他……只有半边脸,这个人的脸,只有--” 我打断了他的话头:“我明白了,你的意思是说,这个人只有一边脸!一边,不是半边!” 陈长青显得又是恼怒,又是著急:“谁和你来咬文嚼字!这个人,他的脸,半边--一边和常人一样,另一边,根本没有!” 我皱起了眉:“对不起,请你静一静,我有点明白你的意思了,可是还不十分明白。这个人,他的一边脸,是和常人一样的?” 陈长青连连点著头。 我又问道:“这个人的另一边脸,完全没有?” 陈长青又连连点著头。 我笑得有点无可奈何:“这,不单我不明白;我想任何人都不明白。你所指的脸,是单指面颊呢?还是指包括了鼻子、眼睛其它器官?如果这个人根本没有另一边脸,是用甚么来代替他原有的半边脸的?或者你的意思是他没有半边头?另一半头不见了?” 我发出一连串的问题,可是陈长青的神情却愈来愈是恼怒,我才说完,他就用力在几上,重重拍了一下:“别再说下去了!” 我又是好气,又是好笑:“你自己叙述不清,我想问清楚,你发甚么脾气?” 陈长青大声道:“本来,我清清楚楚知道,这个人没有半边脸,可是给你一夹缠,连我自己也糊涂起来了!” 我摇著头:“这更狗屁不通了,你见过这个人,你应该可以形容出这个人确切的样子来!” 陈长青怒道:“谁会看到了一个只有半边脸--一边脸的人之后,再仔细打量他?” 陈长青说来说去,可是我仍然无法明白那个“只有半边脸”的人是甚么样子,而且我也看出,在陈长青余悸未了的情形下,我也无法进一步问得出! 我挥著手:“好,先别理这个人了,你看到了他之后,又怎么样?” 陈长青长长地吁了一口气:“当然是逃走,这个人的样子,太可怕了!他只有半边脸!我当时只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要从口中跳了出来,我想我开始逃走的时候,根本是急速地在地上爬出去的。等爬出了若干距离之后,才能站起来,奔向车子。我听到那个人,在我的身后,发出可怕的笑声,他竟一直追了上来!” 我道:“其实你只要稍为冷静一下,就不该如此害怕的。那个人既然放开了你,他就不会害你!” 陈长青瞪了我一眼:“冷静!冷静!一个只有半边脸的人,在你身后追过来,你还能冷静?” 我在这时,始终弄不明白那个“半边脸”的人是甚么样子的,这自然要怪陈长青,因为他始终末曾说清楚这个人的样子。 我道:“然后你--” 陈长青道:“我进了车子,居然发动了车子,当我开著车子,准备逃走之际,那个人--那个半边脸的人,竟然不知用甚么方法,攀住了车子,且将他的头,自窗中伸进来--” 陈长青讲到这里,俯身,伸过头来接近我,一直到他的脸,和我的脸相距不过十公分的距离才停止,神情惊恐莫名。 这一下,他虽然没有再说甚么,但是我倒明白了他的意思。我道:“他一直伸头进来,距离你就像现在你和我一样?” 陈长青缩回头去,坐直了身子,点著头。 我道:“你和他曾隔得如此之近,那么一定可以看清他是甚么样子的了?” 陈长青叫了起来:“你怎么啦?我早已看清他的样子,也告诉过你了,他是一个--” 我不等他说完,就接上了口:“只有半边脸的人!” 陈长青瞪著我,我道:“好了,以后呢?” 陈长青道:“我还有甚么做的?我闭上了眼睛,不去看他!” 我吃了一惊:“当时,你在驾车!” 陈长青道:“是的,而且车速很高,我闭上眼睛,向前直冲,当然,偶然也睁开一下眼睛来,那人在我第一次睁开眼睛来的时候,已经不在了,我也不知道他是甚么时候走的。可是,我怕他再出现,所以,一面向你家里驶来,仍然是睁一会眼,闭一会眼!” 我站了起来,这就难怪陈长青才来的时候,差点驾车将我撞死了。 我道:“行了!你这样驾车法,没有撞死人,没有撞死自己,运气太好了!” 陈长青也站了起来,走近我,吸了一口气,神情极其神秘:“卫斯理,这个人,我看不是地球上的人!” 我听了陈长青的话,实在有点啼笑皆非! “不是地球上的人”这句话,是我惯常所说的! 【第二章】 自然我不是否定在地球上有“不是地球上的人”,事实上,我还极肯定这一点。可是在陈长青讲述的事件中,我却看不出那个“半边脸的人”有任何迹象来自外星。 我仍然不知道这个人的确切样子,但这个人一定对中国武术有极高的造诣。陈长青由于喜欢冒险生活,所以他也学了不少武术,甚么剑道柔道空手道跆拳道,一应俱全,身手也不算不灵敏,可是他却一下子就受制于那个人。 而且,那个人抬膝撞了陈长青脊椎骨末端一下,那地方是人体神经的总枢,十分脆弱的所在。专门攻击人体脆弱所在,正是中国武术的特点。我不以为一个外星人也会中国武术。wωw奇Qìsuu書còm网 所以,我一听得他那么说,立时挥了挥手:“别胡说八道了,哪有怎么多外星人!” 陈长青眨著眼:“那么,他是甚么人?为甚么他只有半边脸?” 我道:“那位老太太呢?她也只有半边脸?” 陈长青有点恼怒:“老太太和常人一样。她一定受那个半边脸的外星人所控制!”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:“当然不是,在你刚才的叙述之中,那半边脸的人捉到了你,听了老太太的话,才将你放开!可知老太太的地位比半边脸高!” 陈长青眨著眼,他的“推理”触了礁,这令得他多少有点尴尬。但是他还是不死心:“我向你提供了这样怪异的一件事,你难道没有兴趣探索下去?” 我想了一想:“那段木炭,你肯定它真是木炭?” 陈长青道:“当然!我难道连木炭也认不出来?” 我没有再说甚么,只是心中在想:真是怪得很,一段木炭,其价值是和它体积相同的黄金!这段木炭之中,究竟有甚么古怪? 而且,这段木炭,一定有买主,因为在广告上说:“价格照前议”。非但曾有买主,而且,看起来还像是以前买主曾出到了这个价钱,而木炭主人不肯出让! 我在想著,一时之间,想不出一个头绪来,陈长青道:“你不准备采取行动?” 我道:“无头无脑,怎么采取行动?” 陈长青嚷了起来:“你怎么了?有电话号码,你可以打电话去联络!” 我又笑了起来:“和你一样,约人家会面,再给人家赶走?” 陈长青气恼地望著我:“好,你不想理,那也由得你!我一定要去追查,那半边脸的人,一定不是地球人,我要找出他的老家来!” 他讲到这里,用挑战的神情望著我:“卫斯理,这件事,我只要追查下去,和外星人打交道,就不单是你的专利了!” 我又好气又好笑:“我从来也未曾申请过这个专利,你也不必向我挑战!” 陈长青再喝了一口酒,然后又望了我半晌,我则装出全然不感兴趣的样子来。陈长青终于叹了一口气:“好,那我就只好独自去进行了!” 我冷冷地道:“祝你成功!” 陈长青愤然向外走去,他到门口的时候,略停了一停,我道:“陈长青,有了电话号码,就等于有了地址一样!” 陈长青没好气道:“不用你来教我!” 我道:“我提醒你,这件事,神秘的成分少,犯罪的味道多,本来不关你事,你偏挤进去,你又不是善于应变的人,要郑重考虑才好!” 我这样提醒陈长青,真正是出自一片好意,谁知道他听了,冷笑一声:“看,你妒嫉了!不必吓我,我已经下定决心了!” 我摊了摊手,对他来说,我已经尽了朋友的责任,他不听,我也无话可说! 当晚,白素回来,晚饭后我们看报,闲谈间,我正想提起这件事,白素忽然指著报纸:“看,这段广告真怪,你注意了没有?” 我笑了起来:“有木炭一段出让?” 白素点了点头,皱著眉,我知道她是在看那一长串的数字,那登在报上的电话号码。 我道:“你可知道这段木炭要甚么价钱?” 白素笑道:“当然不会是真的木炭,那只不过是另外一样东西的代号!” 我说道:“你错了,真是木炭!” 白素抬起头向我望来:“你已经解开了电话号码的哑谜,打电话去过了?” 我道:“不是我,是陈长青!你记得陈长青?” 白素道:“记得,他的推理能力不错,这电话号码--我想是两个字一组,每一个两位数,都可以用三来除,是不是?” 我鼓了几下掌:“对!你可想听听陈长青的遭遇?倒相当有趣!” 白素放下了报纸,向我望了一眼,但立时又拿起报纸来:“一定不会有趣,如果有趣的话,你听了他的故事之后,不会坐在家里了!” 我忙道:“真的很有趣!我没有和他一起去调查这件事,是因为他认为其中有一个外星人,他更向我挑战和外星人打交道的资格!” 白素笑了起来:“好,讲来听听!” 我便将陈长青打了电话去之后的事,全部向白素转述了一遍。 白素听完了之后,皱著眉:“那‘半边脸的人’,是甚么意思?” 我耸了耸肩:“谁知道,我也曾就这一点问过陈长青,可是他却说不上来,只是说那个人只有半边脸。他见过那个人,可是根本形容不出来。也许是当时他太惊骇了,也许是他的形容能力太差!” 白素对我这两点推测,好像都不是怎么同意,她只是皱著眉不出声。过了一会,她突然欠身,拿过了电话来。我吃了一惊,忙道:“你想干甚么?” 白素道:“我照这个电话号码,打去试试看!” 我觉得有点意外:“咦,你甚么时候变得好奇心这样强烈的?” 白素将手按在电话上,神情很是犹豫:“连我自己也不知道,我--感到和陈长青会面的那位老太太,好像,好像--” 她讲到这里,略停了一停,像是不知该如何讲下去才好,我听得她这样讲,心里也不禁陡地一动。因为,当我在听到陈长青详细叙述那个和他会面,手中捧著一只盒子的老太太之际,我也感到有一种异样的感觉。当时这种感觉袭上我的心头,形成一种十分模糊的概念,使我想起甚么,但是却又没有确切的记忆。 这时,再经白素一提,我这种感觉又来了,而且,比上一次还强烈得多,在白素不知道该如何说之际,我已经陡地想到了! 我失声叫了起来:“那位老太太,好像是我们的一个熟人!” 白素站了起来,立时又坐下去:“对了,你也有这样的感觉?这真奇怪,你和我,都觉得她是一个熟人,至少是我们知道的一个人,可是偏偏想不起她是谁!” 我也皱著眉,道:“一定是有甚么东西使我们联想起了这位老太太。究竟是甚么东西引起了我们的联想呢?是她的衣著?是她的那串发黄了的珍珠项炼?” 我在自己问自己,白素一直在沉思,过了片刻,她道:“我想,如果让我听听她的声音,我一定立即可以想起她是谁!” 我望著她:“所以,你才想打电话?” 白素点了点头,望著我,像是在徵询我的同意,我作了一个无可无不可的神情,白素吸了一口气,拿起电话听筒来,拨了那个号码。 白素拨了这个号码后,就将电话听筒,放在一具声音扩音器上,这样,自电话中传来的声音,我和她都可以清楚地听得到。 电话铃响著,大约响了十来下,就有人接听,我和白素都有点紧张,不由自主,直了直身子。 电话那边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:“喂!” 陈长青曾说过,他一打电话去,听电话的就是一个老妇人的声音,现在却是个男人的声音。我向白素望去,白素的神情很镇定,她立时道:“老太太在不在?” 电话那边略呆了一呆,反问道:“哪一位老太太?” 白素道:“就是有木炭出让的那位老太太!” 那男人像是怔了怔,接著又道:“价格不能减!” 白素道:“是,我知道,同样体积的黄金。” 那男人“嗯”地一声:“等一等!”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,过了极短的时间,就听到了一个老妇人的声音传了出来:“你如果真想要,那么,我们尽快约定时间见面!” 那老妇人只讲了一句话,我和白素两人,陡地震动了一下,我不等白素有甚么反应,立时伸手抓起了电话听筒,同时,像是那听筒会咬人一样,立时挂断了电话。 同时,我和白素两人,不约而同,失声道:“是她!” 白素在叫了一声之后,苦笑了一下:“使我们想到她可能是一个熟人的东西,就是木炭!” 我也道:“是啊,真想不到,是木炭!” 我和白素这样的对话,听来毫无意义,但是当明白了内情之后,就可以明白我们这时的反应,十分自然。 只不过在电话中听出那老妇人讲了一句话,就立时认出她是甚么人,这是由于那老妇的乡音,是一种相当独特的方言。该死的陈长青,他向我叙述了整件事的经过,就末曾向我提及那位老太太讲的是甚么地方的语言,不然,我早该知道她是谁了! 中国的地方语言,极其复杂,粗分,可以有三十多种,细分,可以超过一万种。我和白素对于各地的方言,都有相当程度的研究。对于东北语言系统、吴语系统、粤语系统、湘语系统、闽南、闽北语系统,也可以说得十分流利。有一些冷僻地区的独特方言,即使不能说到十足,听的能力方面,也决无问题。同样是山东话,我就可以说鲁南语、胶东语、鲁北语,以及接近河南省的几个小县份的语言。安徽话,我也会皖北语、合肥语、芜湖语等。这位老太太在电话中的那句话,我一听就听出,她说的是地地道道、安徽省一个小县的话,而且,我还可以肯定,她讲的是那县以北山区中的语言,那种语言,在说到“时”、“支”这几个音的时候,有著强烈的鼻音,是这种方言的特点。 一听到那位老太太说的是这种话,我和白素,立刻就想到了她是甚么人。这一点,也得要从头说起,才会明白。 该从哪儿说起呢?还是从白素的父亲说起的好。白素的父亲白老大,是中国帮会中的奇人。帮会,是中国社会的一种奇特产物。[奇 书 网:www.q i s h u 9 9 . c o m] 一般而言,帮会是一种相同职业的人组成的一种组织,这种组织,形成了一种势力,可以在某种程度上,对于从事这种职业的人,有一定的保障,而从事这种职业的人,也必须对所属的帮会,尽一定的义务。 当然,也有的帮会,性质完全不同,那不在讨论之列,也和这个故事,全然没有关系。 在职业而论,愈是独特的职业,愈是容易结成帮会,像走私盐的,结成盐帮;码头挑夫,结成挑夫的帮会。在安徽省萧县附近的山区,林木丛生,天然资源十分丰富,而且山中所生长的一种麻栗木,木质紧密、结实,树干又不是太粗,不能作为木材之用,所以是烧炭的好材料。麻栗木烧成的木炭,质轻,耐燃,火焰呈青白色,是上佳品质的木炭。所以,萧县附近,尤其是北部山区一带,炭窑极多,很多人以烧炭为生,靠木炭过活,其中包括了直接掌握烧炭的炭窑工人、森林的砍伐工人、木炭的运输工人等等。 这一大批靠木炭为生的人,自然而然组成了一个帮会,那就是在皖北极其著名的炭帮。炭帮中,有很多传奇性的故事。我会在这里,在不损害故事整体的原则下,尽量介绍出来。 炭帮究员有多少帮众,没有完整的统计,粗略估计,帮众至少有三万以上,炭帮根据烧炭过程中不同的工序,可分为许多“堂”。例如专在树林中从事砍伐工作的,就是“砍木堂”,等等。 炭帮一共有多少堂,我也不十分清楚,堂又管辖著许多再低一级的组织,而在整个炭帮之中,位置最高的,自然就是帮主。 不过炭帮对他们的帮主,另外有一个相当特别的名称,不叫帮主,而称之为“四叔”。 这是一个十分奇怪的称呼,全中国大小几百个帮会之中,没有一个帮会用这样奇怪的称呼来叫他们的帮主。为甚么叫帮主作“四叔”,而不是“二叔”、“三叔”,我对这一点,曾感到很大的兴趣,曾经问过白老大,但是白老大也说不上来。 而当我一而再,再而三地向白老大问及这一点时,白老人很不耐烦:“叫四叔,就叫四叔,有甚么道理可讲的?你为甚么叫卫斯理?” 我道:“总有原因的吧,为甚么一定是‘四’,四字对炭帮,有甚么特别的意义?” 白老大挥著手:“我不知道,你去问四婶好了,四婶就在本地。” 我真想去问四婶,四婶,当然就是四叔的妻子,也就是炭帮的帮主夫人。可是当时,我却因为另外有事,将这件事搁下了,没有去见四婶。 后来,我倒有一个机会见到了四婶,那是我和白素的婚宴上。白老大交游广阔,虽然我和白素竭力反对铺张,但还是贺客盈千,白老大在向我介绍之际,曾对一个六十岁左右,看来极其雍容而有气派的妇人,对我道:“四婶。” 我跟著叫了一声。白老大忽然笑了起来,拍著我的肩:“这孩于,他想知道你为甚么叫四婶,哈哈!” 当时,那妇人--四婶并没有笑,神情还相当严肃。我虽然想问她,究竟为甚么是“四”而不是“三”,但是在那样的场合之下,当然不适宜问这种问题。 她给我的印象是,她有十分肃穆的外貌,看来相当有威严,打扮也很得体,不像是草莽中人,倒像是世家大族,那天,四婶的唯一饰物,也就是一串珍珠项炼,珠子相当大。 印象相当淡薄,所以陈长青在叙述时,我只有一种模糊的感觉。而且,木炭,在陈长青的叙述之中,以及在那段怪广告之中,一直给人以为是其他某种东西的代名词,也不会使人在木炭上联想起甚么来。 直到在电话中听到了那一句话,才陡地使人想了起来,陈长青见过的那位老太太,就是四婶! 一时之间,我和白素两人,更是莫名其妙,心中充满了疑惑。 我一听到了老太太的一句话,就立时忙不迭挂上了电话,也是因为这个缘故。因为中国的帮会,各有各的禁忌和规章。这些禁忌和规章,用现代的文明眼光来看,极其落后,甚至可笑。但是对于这些帮会本身来说,却都奉为金科玉律,神圣不可侵犯。 而且,每一个帮会,都有它本身的隐秘,这些隐秘,绝不容许外人知道,外人去探索这些隐秘,会被当作是最大的侵犯! 既然知道要出让木炭的,竟是原来的炭帮帮主夫人,其中究竟有甚么隐秘,自然不得而知,但是四婶他们,决不会喜欢人家去探索他们的隐秘,那是绝对可以肯定的事情! 虽然,所谓“炭帮”,早已风流云散,不复存在,但是当年炭帮的势力,如此庞大,甚至控制了整个皖北的运输系统,连淮河的航权,也在他们控制之中,帮中积聚的财富也十分惊人。虽然事隔多年,四婶的手下可能还有一些人在。而帮会的行事手段,是中世纪式的,一个习惯于现代文明的人,根本不可想像。我不想惹事,所以才立时挂上了电话。 而这时,我和白素,立时想到了同一个人:陈长青! 白素忙道:“快通知陈长青,事情和他所想像的全然不同!千万别再多事!” 我道:“是!希望陈长青听我们的话!” 白素道:“将实在的情形讲给他听,告诉他当年炭帮为了争取淮河的航权,曾出动三千多人,一夜之间,杀了七百多人!” 我苦笑道:“对陈长青说这些有甚么用?就算他相信有这样的事,但那毕竟是几十年之前的事!他不会因之而害怕!” 白素道:“那么,就告诉他,整件事情,和外太空的生物无关,只不过有关中国帮会的隐秘,他一定不会再追究下去!” 我点了点头,总之,一定要切切实实告诉陈长青,决不要再就这段怪广告追究下去,不论这段怪广告代表著的是甚么样的怪事,和我们都没有任何关系,追查,绝对没有好处。 我拿起了电话来,拨了陈长青的电话号码。陈长青独居,有一个老仆人,听电话的是老仆人,说陈长青不在。我千叮万嘱,吩咐那老仆人,陈长青一回来,要他立时打电话给我,才放下了电话。 白素望著我:“刚才,先听电话的那个男人,不知道是甚么人?希望他认不出我的声音来!” 白素说得如此郑重,令我也不禁有一股寒意。我咳了一下:“你怕甚么?” 白素道:“我也说不上怕甚么,可是中国的帮会,大都十分怪诞,尤其是炭帮,自成一家,更是怪得可以,我不想和他们有任何纠葛。” 我笑了起来:“炭帮早已不存在了!”[奇 书 网:www.q i s h u 9 9 . c o m] 白素却固执地道:“可是四婶还在!” 我有点不耐烦:“四婶在又怎么样?她现在,和一个普通的老太太没有任何不同!” 白素瞪了我一眼:“有很大的不同,至少,她还有一段木炭,而这段木炭的价值,和它同体积的黄金相等!” 我不禁苦笑,因为说来说去,又绕回老问题上面来了。我道:“我们决定不再理会这件事,是不是?” 白素道:“对,不理会这件事!” 她一下子将报纸挥出了老远,站了起来,表示下定决心。 而我,在接下来的时间,就在等陈长青的电话。可是当天,陈长青并没有电话来。 我十分担心,又打了好几个电话去,老仆人一直说陈长青没有回来。白素看到我这种担心的样子,安慰我道:“你放心,四婶不会像当年那样行事!陈长青的安全,没有问题!” 我摇头道:“未必,这种人,一直顽固地维持著自己那种可笑的观念,他们根本不懂得甚么叫法律。而且,炭帮之中,有许多武术造诣极高的高手,陈长青不堪一击,却偏偏要去多事!” 白素仍然不同意我的说法。尽管她坚持陈长青不会有甚么意外,可是当晚,我至少有四次,在梦中陡地醒过来,以为自己听到了电话声。 陈长青一直没有打电话来,到了第二天早上,我一坐起身,就打电话去找他,可是他的老仆人却说他一晚上没有回来过。 我放下了电话,再向白素望去,白素道:“你那样不放心,不如去找他!” 我有点无可奈何:“我上哪儿找他去?” 白素叹了一声:“我知道,你坐立不安,其实并不是关心陈长青!” 我跳了起来:“是为了甚么?” 白素又叹了一声:“不必瞒我。我知道你在关心这件怪事,无数问题盘踞在你的心中,这些问题如果得不到答案,你就会一直坐立不安!” 我瞪著白素,一时之间,说不出话来。 的确,无数问题盘踞在我的心中。例如,四婶为甚么要出让那段木炭?那段木炭又有甚么特别,何以要同等体积的黄金才能交换?曾经有人和四婶接洽过,这个人又是甚么人?陈长青口中的“半边脸的人”,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?等等,等等,问题多得我一下子数不出来。 面对这些问题,我所知的,只是一切全和若干年前,在皖北地区盛极一时,势力庞大而又神秘的炭帮有关! 我呆了半晌,叹了几声。是的,白素说得对,我关心这些问题的答案,多于关心陈长青的安全。陈长青会有甚么事?至多因为想探索人家的秘密,被人打了一顿。炭帮行事的手段,wrshǚ.сōm在若干年之前,虽然以狠辣著名,但是如今时过境迁,炭帮早已不存在了,他们绝不会胡乱出手杀人! 我坐立不安,全是因为心中充满了疑问之故。那也就是说,不应该坐在家里等,坐在家里,问题的答案不会自己走进门来,我应该有所行动! 我点著头:“你说得对,我应该采取行动!” 白素谅解地笑了起来,她知道我的脾气,所以才能猜中我的心事。她道:“照我看来,最好的办法,只有一个,那就是--” 我不等她讲出来,便抢著道:“直接去找四婶!” 白素点头道:“正是!只有见了四婶,才能够解决一切的疑问。” 我感到十分兴奋,来回走了几步:“如果直接去见四婶,你和我一起去,四婶是你父亲熟人,你去了,情形比较不会尴尬!” 白素摊了摊手:“但愿有更好的办法,可是我看没有了!” 我一跃而起,抱住了她吻了一下,然后,急急去洗脸、换衣服,草草吃了早餐,在早餐中,我问白素:“我们是不是要先打一个电话去联络?” 白素道:“当然不必,四婶一定还维持著以前的生活方式,她不会习惯先联络后拜访!” 我道:“好,那我们就这样去,可是,多少得带一点礼物去吧!” 白素道:“我已经想好了,我们以自己的名义去拜访,不一定会见得著四婶,所以--” 我笑了起来:“所以,要借令尊的大名!” 白素道:“是的,父亲早年,印过一种十分特别的名片,这种名片,唯有在他拜访最尊贵、地位最高的客人时才使用,我还有几张存著,可以用得上!” 白素所提到的这种“名片”,我也见过。她的父亲白老大,当年壮志凌云,曾经想将全中国所有的帮会,一起组织起来,形成一股大势力。为了这个目的,努力了很多年,也算是有点成绩,而他本人,在帮会之中,也有了极高的地位。白老大是一个有著丰富现代知识的高级知识分子,他的宏愿是想以现代的组织法,来改进帮会中的黑暗、落后、怪诞的情形,使之成为一个全国范围内劳动者的大组织。 可是他的愿望,未曾达到。那种特殊的“名片”,白老大当年,要来拜会帮会中最高首脑时使用,如今用来去拜访四婶,当然十分得体。 我又道:“可是,我们总得有点藉口才是。” 白素道:“那就简单了,我可以说,我正在搜集中国九个大帮会的资料,准备写一部书。皖北的炭帮是大帮,所以请四婶提供一点资料!” 我笑起来:“好藉口,我相信四婶近二三十年来的生活,一定十分平淡,她也一定极其怀念过去辉煌的生活,话匣子一打开,就容易得多了!”我讲到这里,略顿了一顿道:“可是,她住在甚么地方呢?” 白素笑了起来:“在你坐立不安之际,我早已根据那个电话号码,查到了她的住址。当然,我们要说,地址是父亲苦诉我们的!” 我大声喝采,放下了筷子,就和白素兴冲冲地出了门,白素驾著车,车子驶出了市区,向郊区进发,在沿海公路,行驶了约莫二十分钟,就转进了一条小路。 小路的两旁,全是一种品种相当奇特的竹子。在这个地方,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竹子,那种竹子长得很高,可是相当细,竹身弯下来,每一枝竹都呈半圆形,形状就像是钓到了大鱼之后正在提起来的钓杆。竹身苍翠,竹叶碧绿,长得极其茂盛,几乎将整条路都遮了起来,车子在向前驶之际,会不断碰到垂下来的竹枝。 我看著这些竹子:“这些竹子,用来当盆栽倒挺不错。” 白素道:“这是萧县山中的特产,我相信这些竹子,一定是当年四婶从家乡带来,一直繁殖到如今。” 我没说甚么,只是感到一种深切的悲哀。像四婶这样身份的人,离开了她的家乡,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,却又坚持著她原来的身份,过她原来的生活,这件事的本身,就是一个悲剧。 车子仍在向前驶,不久,就看到了一幢相当大的屋子。屋子的形式相信在本地也绝无仅有。不用说,当然也是初来到这里时,照原来的家乡屋子的形式建造起来的了。屋子至少已有三十年历史,有点残旧。屋子外面的围墙上,爬满藤蔓,可能这些植物,也是四婶从家乡带过来的。 白素将车子在离正门还有一百码处,就停了下来,然后我们下车。 我和她一起向前走去,一面问道:“对于炭帮的事,你究竟知道多少?我只知道,炭帮最近一任的帮主,也就是四婶的丈夫,姓计。他是甚么时候死的?在任多久了?” 白素道:“我也不很清楚,约略听父亲说起过,说计四叔二十六岁那年,就当上了炭帮帮主,一直到四十三岁,时局起了变化,父亲曾特地派人去通知计四叔,叫他及早离开。但是计四叔却只听了父亲的一半劝告,他派了几个手下,护著四婶离开了家乡,他自己却留下来,没有走!” 我“哦”地一声:“他留了下来?那当然是凶多吉少了!” 白素道:“可不是,开始的一年,还当了个甚么代表,第二年,就音讯全无了!” 我们说著,已经来到了大门口,大门是旧式的,两扇合起来的那种,在大门上,镶著老大的,足有六十公分见方的两个大字,一个是“计”字,另一个是“肆”字。这两个字,全是黄铜的,极有气派,擦得铮亮。 【第三章】 到了门前,真使人有回到了当年炭帮全盛时期的感觉。 白素在门前看了一会,找到了一根垂下来的铜炼子,她伸手拉了一下铜炼子,在大门内传来了一下听来奇特的“梆”地一声响,我无法断定这种声响是甚么东西撞击之后所发出来的。 四周围极静,在响了一下之后,就听到了一阵犬吠声,犬吠声持续了大约三分钟,我等得有点不耐烦,想伸手再去拉那铜炼子,却被白素将我的手推了开去。对于各种古怪的帮会规矩,她比我在行,所以我也只好耐心等著。又过了几分钟,才听到有脚步声传了过来,在门后停止,接著便是拉门栓的声音,然后,门缓缓打了开来。 门一打开,我看到的是一个个子极高的汉子。足足比我高一个头,而且,身形粗壮,腰板挺直,气派极大。这样的大汉,在年轻的时候,一定更加神气,更加令看到他的人心怯。但现在,毕竟岁月不饶人,他的脸上,满是皱纹,我估计他已在六十以上。他的目光也十分疲倦,他用一种极其疑惑的神情,望著我们。 白素早已有了准备,大汉才一出现,她就双手恭恭敬敬地将一张大红烫金,大得异乎寻常的名片,递了上去:“这是家父的名片,我有点事,要向四婶讨教,请你通传!” 那大汉一见名片,整个人都变了! 他像是在突然之间,年轻了三十年。双眼之中疲倦的神色,一下子消失无踪,而代之以一种炯炯神采,他挺了挺身子,先向白素行了一个相当古怪的礼,然后,双手将名片接了过来。 他并没有向名片看,显然白素一将名片递过去,他已经知道名片是甚么人的了。而这张名片,一定又使得他在刹那之间,回复了昔日生活中的光采,他变得容光焕发,姿态极其潇洒地一转身,嗓子嘹亮,以典型的萧县口音叫道:“白大小姐到访!” 我不知道当年,如果他在大门口这样一叫,是不是会有好几十人轰然相应,但这时,他叫了一声之后,四周围仍是一片寂静,一点反应也没有。 这种情形,令得他也怔了一怔,一时之间,不知该如何才好。 白素走进了门:“四婶在么?” 那大汉这才如梦初醒:“在!在!白大小姐,难得你还照往日的规矩来见四婶!唉!” 他那一声长叹,包含了无限的辛酸。不过我心中并不同情他。因为我对于一切帮会,并没有多大的好感,在这里,不必讨论我为甚么对之没有好感的原因,简言之,帮会是一种十分落后的组织,但是那人的这一下叹息,却真是充满了感慨。看那人的情形,像是还想依照过去的一些规矩来办事,但即使是他这样的人,也看出如今再来摆那些排场,十分滑稽,所以他无可奈何地摆了摆手:“白大小姐,请跟我来!” 直到这时,那人才注意到我的存在,他向我望了一眼,问白素道:“这位是--” 白素道:“是我的先生!” 那人“哦”地一声,一时之间,像是不知该如何称呼我才好。白素是“白大小姐”,我是白大小姐的丈夫,应该如何称呼呢?当然不是“白先生”!我笑了笑:“我姓卫”。 那人“哦哦”地答应著,神情尴尬。显然在他的心目中,我微不足道,白大小姐才是主要的。他道:“请跟我来!请跟我来!” 他一面说,一面转身向内走去,我和白素,就跟在他的后面。 花园相当大,我们走在一条青砖铺出的小路上,砖缝之中长满了野草,连砖身上也全是青苔。整个花园,当年可能曾花费过一番心血来布置,如今看来,荒芜杂乱,显然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,未曾整理了! 一直来到了建筑物的门口,走上了四级石阶,来到了大厅的正门,正门上镶嵌的,是如今要在古董店里才可以找得到的花玻璃。而这种花玻璃,在五六十年之前,北方的大户人家之中,十分流行。 带我们走进来的那人,推开了门,门内是一个十分大的大厅。 这个大厅,给人以极大的感觉,倒不是因为它本来就大,而是因为十分空洞,几乎没有甚么陈设,墙上,有著明显地悬挂过字画的痕迹,但如今字画都不在了。应该有家俬陈设的地方,也都空著,家俬也不见了。 那人带著我们进了大厅之后,神情显得更尴尬,口中喃喃地,不知在说甚么。我和白素,全装出一副十分自然的样子,一点也没有诧异之状。 我们知道,大厅中的陈设、字画,全卖掉了。陈长青曾转述四婶的话:要不是等钱用,也不会出卖!由此可知,可以卖的东西,一定全卖掉了。大厅中的家俬,如果是古老的红木家俬,相当值钱,如今一定是卖无可卖了,所以四婶才出让那一段木炭。然而,木炭怎么可以卖钱,去交换与之同体积的黄金呢? 我想到了一个可能:这一段被安放在锦盒中的木炭,是当年炭帮帮主的信物?是一种的崇高身份的象徵?但即使如此,时至今日,也全无作用,还有甚么人会要它? 那人在尴尬了一阵之后,苦笑道﹕“这里……这里……白大小姐还是到小客厅去坐吧!” 白素忙道:“哪里都一样!” 那人又带著我们,穿过了大厅,推开了一扇门,进入了一个小客厅中。小客厅中有一组十分残旧的老式沙发,总算有地方可坐。 当我们坐下来之后,那人捧著名片,说道:“我去请四婶下来。” 白素道:“大叔高姓大名,我还未曾请教!” 那人挺了挺身:“我姓祁,白大小姐叫我祁老三好了!” 看他那种神情,像是“祁老三”这三个字,一讲出来,必然尽人皆知。白素的反应也出乎我的意料之外,她一脸惊喜的神情:“原来是祁三伯,真是有眼不识泰山!” 我心里咕哝著,口中也随口敷衍了几句,祁老三却高兴得不得了,转身走了出去,我和白素生了下来。老式的沙发,有铁丝弹簧,一旧了之后,弹簧就会突出来,令得坐的人极不舒服。 我问道:“那祁老三,是甚么人物?” 白素瞪了我一眼,道:“你真没有常识,炭帮的帮主,一向称四叔,他居然可以排行第三,他是炭帮中的元老,地位极高!” 我有点啼笑皆非:“为甚么炭帮帮主要叫四叔,你还不是一样不知道!” 白素道:“等一会,我们可以问四婶。” 我忙道:“我们不是为了炭帮的历史而来的,我们是要弄明白甚么半边脸、祁老三,是不是曾对多事的陈长青有过不利的行动!” 白素压低声音:“你少说话,也不可对任何人无礼,让我来应付!” 我没好气道:“当然,你是白大小姐,我算是甚么,不过是你丈夫而已!” 白素笑道:“别孩子气,这有甚么好妒嫉的?” 我忍不住道:“妒嫉?我只觉得滑稽!” 白素还想说甚么,但已有脚步声传了过来,白素忙向我作了一个手势,示意我站起来,我们才站起,门打开,祁老三已经陪著四婶,走了进来。 陈长青的形容能力,算是好的,四婶就是他曾经见过面的那个老妇人,这一点毫无疑问。四婶一进来,祁老三便道:“四婶,这位就是白大小姐!” 四婶向白素点了点头,神情庄严,高不可攀,当祁老三又介绍我之际,她连点一下头都省了,只是向我淡然望了一眼,像是以我这样的人,今天能够见到她这位伟大的四婶,是一生之中额外的荣幸一样,所以,当她先坐下来之际,我倒真希望旧沙发中的弹簧在她屁股上刺一下,看看她是不是还能这样摆谱。 坐下之后,四婶问白素:“你爹好吧,唉,老人都不怎么见面了。” 白素道:“好,谢谢你。四婶,你气色倒好,我记得我很小的时候,曾经见过你!” 四婶笑了一下,道:“可不是,那时候,你还要人抱著呢!” 白素道:“是啊,有两位叔伯,当场演武,大声呼喝,我还吓得哭了!” 白素和四婶,老是说几十年前的陈年八股,真听得我坐立不安,听到后来,实在忍不住了,碰了白素一下,白素会意,停了下来。四婶的年纪虽然大,我估计已在七十左右,可是对于她身边发生的事,都还保持著十分敏锐的观察力,而且反应也十分灵敏。白素才一停止讲话,她反手自一直站著的祁老三手中,接过了水烟袋来,吸了一口,一面喷烟出来,一面问:“你来找我,为了甚么?” @奇@白素忙道:“四婶,是一件小事,我有一个朋友,姓陈,叫陈长青。” @书@四婶皱了翢眉,道:“我们的境况,大不如前了,只怕不能帮人家甚么。如果这位朋友以前和四叔有交情,我们应该尽力而为,不过--” 白素道:“不是,不是要四婶帮甚么,这个陈长青,多事得讨厌,行事无聊,昨天和四婶见过面--” 白素的话,当真是说得委婉到了极点,我甚至一直不知道白素有这么好的说话本领。她的话还没有讲完,四婶的脸,就陡地向下一沉,脸色也变得铁青,转过头去:“老三,你们将那个人怎么了?” 祁老三被四婶一喝,神情变得十分惶恐,忙弯下了腰:“四婶,老五说,有一个人,鬼头鬼脑,在围墙外面张望。他又说,那个人不知怎么,知道我们的电话,曾经骗过四婶一次--” 祁老三啰啰唆唆讲到这里,我已经忍不住道:“这个人,你们将他怎么样了?” 祁老三吞了一口口水:“老五说……说是要教训他一下……所以……所以……” 我听到这里,真有忍无可忍之感,陡地站了起来:“你们用甚么方法教训他!” 祁老三在说的时候,一直在看著四婶的脸色,四婶的脸色也十分难看。可是这时,当我站起来,大声责问祁老三之际,四婶居然帮著祁老三,向我冷冷地望来,语音冰冷:“我们怎样教训他,是我们的事!” 白素向我连连作手势,要我坐下来,别开口,我虽然看到了,可是却装成看不到,因为心中的怒意,实在无法遏制。这些人,以为自己还生活在过去可以为所欲为的时代里……他们喜欢生活在梦中,旁人不能干涉,但是当事情涉及到了伤害他人的身体之际,却绝不容许他们胡来! 我立时冷笑了一声:“只怕不单是你们的事,也是整个社会秩序的事,这里有法律!而且,是现代的法律!” 我的话一出口,四婶的神情,变得难看之极,伸手指著我,口唇掀动著,面肉抽搐,神情可怕,不过她却没有发出声音来。 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,又冷笑道:“你想下甚么命令?是不是要吩咐祁老三将我拖到炭窑去烧死!” 这句话一构出来,四婶陡地站起,一句话也不说,转身向外就走。白素也站了起来,狠狠瞪了我一眼:“太过分了!” 四婶一走,祁老三也待跟出去,可是我却不让他走,一步跨向前,伸手搭住了他的肩头。 在我伸手搭向他的肩头之际,我已经有了准备。因为这个祁老三,在炭帮之中的地位既然相当高,他的武术造诣一定不会差。可是我却未料到他的反应,来得如此之快! 我的手指,才一沾到了他的衣服,他身形不停,右肩一缩,已一肘向我撞了过来。 我陡地吸一口气,胸口陷下了少许,同时一缩手,伸手一弹,弹向他的肘际。 谁都知道,在人的手肘部分,有一条神经,如果受到了打击,整条手臂,如同电殛一样麻痹。可是我这一下,并没有弹中,他半转身,逃开了我这一弹,而且立时挥手,向我的胸口拂来。 我还想再出手,可是白素已叫了起来:“住手!” 她一面叫,一面陡地一跃向前,在我的身上,重重一推,令我跌出了一步。她向满面怒容的祁老三道:“自己人,别动手!” 祁老三吁了一口气:“白大小姐,要不是看你的份上,今天他出不去!” 我夸张地“哈哈”、“哈哈”笑了起来:“我经不起吓,求求你别吓我!” 祁老三额上青筋暴绽,看样子还要冲过来,我也立时摆好了准备战斗的架势,但白素却横身在我们两人之间一站,不让我们动手。 祁老三闷哼一声,转身便走,我大声道:“祁老三!你们将陈长青怎么了?要是不告诉我,十分钟之内,就会有大批警方人员到这里来调查。看你们炭帮的法规,没有甚么用处!” 祁老王陡地站定,转过身来,盯了我半晌,才冷冷地道:“你的朋友没有甚么事,他不经打,捱了两拳就昏了过去,我们将他拖出马路,现在多半躺在医院里,至多三五天就会复原。” 我吸了一口气,陈长青的下落已经弄明白了,我自然也没有必要和这些妄人多纠缠下去,是以我闷哼一声:“要是他伤得重,我还会来找你!” 祁老三没有回答我的话,只是向白素道:“白大小姐,你嫁了这样的一个人,真可惜!” 白素有点啼笑皆非,想解释一下,但是又不知道该如何出口才好,祁老三到了门口,作出了一个“请出去”的手势。 事情弄得如此之僵,我和白素,自然只好离去。我们一起走出去。祁老三多半是看在“白大小姐”的份上,寒著脸,居然送我们到了大门口。 我们经过了那条小路,回到了车子旁,白素说道:“你满意了?” 我没好气地道:“白大小姐,我没有做错甚么!” 白素闷哼了一声:“人家可能在进行一件十分重要的事,但是好管闲事的陈长青,却像小丑一样夹在里面捣蛋,这种人,应该让他受点教训!” 我道:“那要看对方究竟给了他甚么样的教训!” 白素道:“祁老三说了,至多在医院躺三五天!” 我道:“在未曾见到陈长青之前,我不能肯定!” 白素道:“我可以肯定!他们这些人,行事的法则和我们不一样,但是斩钉断铁,说的话,绝对可信!” 我带点嘲讽意味地道:“当然,我忘了他们是江湖上铁铮铮的好汉了!” 白素没有再说甚么,我们一起上了车,回到市区,一路上,我和她都有点赌气,所以并不说话。一到了市区,白素就先要下车,我则到几家公立医院去找陈长青。找到了第三家,就看到了陈长青。 陈长青是昏迷在路边,被人发觉,召救伤车送进医院来的。伤势并不重。照我看,明天就可以出院。问起了经过,也和祁老三说的一样,他根据电话号码,找到了地址,摸上门去,想爬过围墙时被人掀了下来,捱了一顿打。 我指著他还有点青肿的脸:“陈长青,你别再多管闲事了!” 可是陈长青却一脸神秘:“闲事?一点也不!我发现了一幢极古怪的屋子!屋子附近,有些植物,根本不应该在本地出现,那屋子,我看是一个外星人的总部!” 我真是又好气又好笑,手指直指在他的鼻尖上:“决不是,陈长青,你再要捣乱,叫人家打死,可别说我不事先警告你!” 陈长青眨著眼,显然不相信我的话:“那么,他们是甚么人?” 我本来想讲给他听,可是那得从炭帮的历史讲起,其中有许多细节连我也不是十分清楚,要陈长青这个糊涂蛋明白,自然更不容易。所以我只是叹了一声:“你记得我的话就是了,我不想你再惹麻烦!” 我不管陈长青是不是肯听我的劝告,就离开了医院。回家时,白素还没有回来,大约一小时之后,她才回来,看她的样子,还在生气。 在那一小时之中,我已经知道了陈长青没有甚么大不了,想起我在四婶那里的行动,的确太过分了,所以我的气早平了。一看到白素,我就笑道:“我已见过陈长青,并且警告他不要再多事!” 白素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。我摊开手:“白大小姐,犯不上为了那几个人,而影响我们夫妇间的感情吧?” 白素又瞪了我一眼:“谁叫你插科打诨!” 我无可奈何地道:“我也变成小丑了?” 白素坐了下来,叹了一声:“我去见父亲,要他向四婶道歉。” 我耸了耸肩,不想再就这个问题,讨论下去。白素又埋怨地道:“都是你,事情给你弄糟了,本来,我们可以问出那段木炭究竟为甚么可以交换同等体积的黄金,和许多有关炭帮的秘密!” 我心中也有点后悔,因为我知道,在那块木炭的背后,一定隐藏著许多曲折离奇,甚至怪诞不可思议的故事。本来,为了知道这一类事的真相,我不惜付出极高的代价,因为我是一个好奇心十分强烈的人。但如今,显然无法再追究下去了! 我装出一点也不在乎的神情来,道:“算了吧,世界上神奇而不可思议的事太多!我不可能每一件事都知道,放弃一两件又算得了甚么!” 白素冷冷地说道:“最好这样!” 在我想来,“怪广告”和“怪木炭”的事,告一段落了。可是事态后来的发展,却不是如此。 当天晚上,家里来了一个客人。客人其实不是客人,而是白素的父亲白老大,不过因为他极少出现在我的家里,是以有稀客的感觉。 白老大已届七十高龄,可是精神奕奕,一点老态也没有。而且他永远那么忙,谁也不知道他忙完了一件事之后,下一步在忙些甚么。他可以花上一年时间,在法国的葡萄产区,研究白兰地迅速变陈的办法,也可以一天工作二十小时,试图发明人工繁殖冬虫夏草。所以,当我开门,迎著他进来之后,第一句就问道:“最近在忙些甚么?” 白老大叹了一口气:“在编目录!” 我道:“编甚么目录?” 白老大道:“将古典音乐的作曲家作品,重新编目。现在流行的编目,太混乱了,以贝多芬的作品而论,就有两类编目法,我要将之统一起来!” 我半转过身,向白素伸了伸舌头,白老大当然是在自讨苦吃了,就算是较著名的作曲家,从公元一六七九年出生的法籣卡算起,算到萧斯塔科维奇,或是巴托为止,有多少作曲家?他们的作品又有多少?要重新加以整理编目,那得花多少心血? 白素笑了一笑:“爸,你不是来和我们讨论这个题目的吧?我和他,对古典音乐,所知不多!” 白老大瞪著眼:“不多?你至少也可以知道,为甚么贝多芬的许多作品,都以‘作品’编号,但是一些三重奏,却又以另一种方式编号?” 我道:“我不知道!” 白老大坐了下来,喝了一口我斟给他的酒,放下酒杯:“你们可以筹多少现钱出来?”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,神情都十分奇怪。白老大等钱用?这真是怪事,他像是永远有花不完的钱一样,何以忽然会等钱用? 我道:“需要多少?” 白老大皱著眉,像是在计算,十余秒之后,他才道:“大约两百万美元。” 两百万美元,当然不是一个小数日,但是,我还是没有说甚么,只是道:“好,你甚么时候要?” 白老大摊著双手,道:“愈快愈好!” 白素道:“爸,你要来甚么用?买音乐作品?” 白老大瞪了白素一眼,道:“谁说是我要用钱?” 他这样一说,我和白素更不明白了,白素道:“可是你刚才说--” 白老大挥了挥手:“你想到哪里去了,我要你们筹出这笔现钱来,是要你们自己去买一样东西!不是我要这笔钱用!” 我和白素心中更加奇怪,我道:“去买甚么?” 白老大道:“当然是值得购买的,错过了这个机会,以后再也买不到!交易,我已经替你们安排好了,只要有了钱,就可以一手交货,一手交钱!” 白素笑问道:“好,可是究竟是买甚么,我们总该知道才是啊!” 白老大有点狡狯地笑了起来:“我以为你们可以猜得到!” 我不禁苦笑,他突然而来,无头无脑,要我们准备两百万美金,去买一样东西,还说我们应该猜得到要买的是甚么,这不是太古怪了么? 白老大并不说出来,看他的神情,像是想我们猜上一猜。我根本没有去动这个脑筋,因为我断定这是无法猜得到的事。两百万美金可以买任何东西。一粒钻石,一架飞机,一艘大游艇,一只宋瓷花瓶,或是一张古画,等等,怎么猜得出来? 可是白素的神情,却十分怪异,我听到她陡地吸了一口气:“那块木炭?” 我陡地一震,白老大已呵呵笑了起来,大力拍著白素的头,将她当作小孩子一样:“还是你行!” 他又拍著我:“你想不出来,是不是?” 一听得白素那样说法,我的惊诧,实在到了难以形容的地步! 那块木炭!四婶的那块木炭!那块要体积相同的黄金去交换的木炭! 白老大要我们准备两百万美元,就是为了去买一段木炭!这段木炭之中,难道藏著甚么奇珍异宝? 我呆了片刻:“我不明白--” 白老大的回答更不像话:“我也不明白,但是四婶既然开出了这个价钱,就一定有道理!你先去买了下来,我看不消几天,一转手,至少可以赚两成,或者更多!” 我心中有几句话,可是当然我不敢说出来。我心中在想的是:他一定是老糊涂了,不然,怎么会讲出这样的话来? 我当然没有出声,白老大已站了起来:“我很忙,走了!四婶的电话你们知道?筹齐了钱,就和她联络。本来她不肯卖,一定要同体积的黄金,算起来不止两百万美元,但我们是老相识,我已经代你们讲好了价钱。记著,交易愈快进行愈好!” 我不禁有点啼笑皆非:“我可以知道你和四婶谈判的经过?” 白老大一面向外走,一面道:“在电话里和四婶谈的。” 白老大说到这里,已经出了门口,门外停著一辆车,司机已打开了车门,白老大挥了挥手,就上了车。 我和白素站在门口,目送白老大的车子离去,互望了一眼,我道:“我们去买那段木炭,不知道是不是算我得罪了四婶的代价?” 白素叹了一声:“当然不是,一定有原因!” 我道:“我希望你明白,我要知道原因!” 白素的回答轻松:“买了来,就可以知道原因了!” 我实在有点啼笑皆非,我们回到了屋子,一起进入书房,我和白素算了算,不足两百万美元,我从来也未曾为钱而担心过,因为钱,只要可以维持生活,就是足够,可是,这时却为了钱发起愁来。 白素叹了一声:“我们应该告诉爸,我们的钱不够,买不起。” 我心里直骂“见鬼”,就算够,我也不愿意以那么高的价钱,去买一块木炭!就算世界上可以要来燃烧的东西全绝迹了,一块木炭也决不值两百万,它只值两角! 白素道:“看来,我们只好错过机会了!” 我呆了一呆:“我认识的有钱朋友不少,只要肯去开口,别说两百万,两千万也可以筹得到!” 白素道:“好,先去借一借吧!可没有人强迫你一定要买!” 我摊了摊手:“纯属自愿!我倒真要弄明白这块木炭,有甚么古怪!” 当晚的讨论到这里为止,我们已决定向四婶去买下这段木炭来。决定之后,我就打电话给一个姓陶的富翁,这位大富翁,若干年之前,因为他家祖坟的风水问题,欠了我一次情。 电话在经过了七八度转折之后,总算接通了,我想首先报上名,因为对方的事业遍及全世界,是第一大忙人,我怕他早已将我忘记了。 然而,我还未曾开口,他就大叫了起来:“是你,卫斯理,我真想来看看你,可是实在太忙!唉!这时候,旁人不是早已睡觉了,就是在寻欢作乐,可是偏偏我还要工作!” 我笑了一下:“那是因为你自己喜欢工作。闲话少说,有一件事,请你帮忙!” 他道:“只管说!” 我道:“请你准备一张二百万美元面额的支票,我明天来拿,算是我向你借的。” 他大声道:“借?我不惜!你要用,只管拿去!” 我有点生气:“你当我是随便向人拿钱用的人?” 他苦笑了一下:“好,随你怎样说。不过不用你来拿,我立刻派人送来给你!” 【第四章】 半小时后,有人按铃,那张支票由专人送到。 我收了支票,伸指在支票上弹了弹:“明天,我们一早就出发!你当然还是和我一起去?” 白素道:“当然,而且,我还要你一见到四婶,就向她道歉!” 我笑了起来:“怎么,怕她恼了我,不肯将那块木炭卖给我?” 白素有点生气:“你不明白那块木炭的价值,可是一定有人明白,你以为四婶一定要卖给你?我看不是父亲去说了好话,你一定买不到!” 我没有再说甚么,只是道:“好的,我道歉!” 当晚我不曾睡好,翻来覆去想著许多不明白的事,想到我上次去,并没有看到那个“半边脸的人”。但是在对方的交谈之中,我至少知道,那个“半边脸”,一定就是四婶和祁老三口中的“老五”,是他发现了陈长青,才将陈长青打了一顿的。 第二天一早出门,不多久,车子又驶进了那条两旁全是弯竹的小路。白素仍然将车子停在相当远处,这多半是为了表示对四婶的尊敬。 到了门前,用力拉了一下那铜炼,门内传来了“梆”地一声响,那一下声响十分怪异,但这一次,我已经知道,那是一段圆木,撞在另一段空心圆木上,所发出来的声响。 这种特殊的“门铃”,当然也是炭帮的老规矩,炭和树木有著不可分割的关系,炭帮帮主的住所,用木头的撞击声来作门铃,当然由于木头和炭的关系深切。在“梆”的一声之后,过了不久,门就打了开来,开门的仍然是祁老三。 祁老三看到了白素,神情十分客气,可是却只是向我冷淡地打了一个招呼。我心中感到好笑,反正我等一会,要向四婶道歉,何不如今将功夫做足? 我立时向祁老三道:“祁先生,真对不起,上次我要是有甚么不对的地方,全是因为我不懂规矩,请你多多原谅!” 祁老三一听,立时高兴起来:“没有甚么,没有甚么!” 白素向我笑了一下,像是在骂我“滑头”。我看到祁老三的态度好了许多,在他和我一起走向屋子去的时候,我趁机问道:“上次我们来,没有看到老五!” 这只不过是随随便便的一句问话,而且我在问的时候,也特意将语气放得如同完全是顺口问起的一样。可是尽管如此,祁老三还是陡地震动了一下! 祁老三在一怔之后,似乎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,我已经想用旁的话,将问题岔开去,祁老三忽然道:“是的,老五自从那次出事之后,根本不肯见陌生人,两位别怪!” 祁老三如果根本不答,我倒也不会有甚么疑惑,因为这个“老五”的样子一定很怪,不喜欢见人,也不是甚么奇怪的事。 可是,祁老三却说他“出了事之后,根本不见陌生人”。他出的是甚么事呢?如果说他不见陌生人的话,他为甚么又跟四婶去见陈长青? 我实在耐不住心中的好奇:“不对啊,他见过陈长青!那个捱了你们打的人。” 祁老三的神情十分恼恨:“那家伙!他骗了我们,老五和四婶,以为他是熟人!” 我“哦”地一声,没有再问下去,因为我们已经进了屋子。在祁老三的话中,我至少又肯定了一点:在那段广告之中,有“价格照前议”这样一句话,如今可以肯定,曾和四婶议价的,一定是他们的熟人。 穿过了大厅,仍然在小客厅中,我们还没有坐下,四婶就走了进来。四婶的手中,捧著一只极其精致的盒子--陈长青曾说,他从来也未曾见过那么好的盒子,可是他还是未能看出这只盒子好在甚么地方,而我却一眼就看了出来,这只盒子,用整块紫檀木挖出来,并不是用木板制成的。 盒子上,镶著罗甸,贝壳的银色闪光,和紫檀木特有的深红色,相衬得十分悦目,一看便给人以一种极其名贵之感。 我和白素,一起向四婶行礼,四婶沉著脸,一直等我用极诚恳的语调,作了历时两分钟的道歉之后,她的脸色才和悦了许多,她作了一个手势,令我们坐下,她自己也坐了下来。 她坐下之后,将盒子放在膝上,双手按在盒上,神情十分感慨:“白老大和我说过了,钱,你们带了没有?” 白素忙道:“带来了!” 她又叹了一声:“不必瞒你们,事实上,你们也可以看得出来,我的境况不是很好,不然,我绝不会出卖这块木炭的!” 她一面说,一面望著我们。我心中实在是啼笑皆非!我用二百万美元,向她买一块木炭,可是听她的口气,还像是给我们占了莫大的便宜! 白素说道:“是的,我们知道!” 四婶又叹了一声,取出了一串钥匙来,打开了盒子。 看四婶的神情,她倒是真的极其舍不得。这种神情,绝对假装不来。 盒子打开,是深紫色缎子的衬垫,放著一块方方整整的木炭。我可以清楚地看到,毫无疑问,那是一块木炭。 那块木炭和世界上所有的木炭一样。如果硬要说它有甚么特异之处,就是它的形状十分方整,是二十公分左右的立方体。但就算是一块四四方方的木炭,也不是甚么特别的东西! 盒盖打开之后,四婶伸出手来,像是想在那块木炭上抚摸一下,她的手指在发著抖,而且,她的手指,在将要碰到木炭之际,又缩了回来,然后,又叹了一口气,双手捧住了盒子,向我递了过来。 我看到她的神情这样沉重,连忙也双手将那只盒子,接了过来。 我向白素望去,白素向我使了一个眼色,我忙从口袋之中,取出了那张支票,双手交给了四婶,道:“这是二百万美元的支票!” 四婶接了过来,连看也不看,就顺手递给了在她身后的祁老三,显然在她的心目之中,那块木炭,比那张支票,重要得多。 这种情形,使我相信这块木炭,对炭帮来说,一定有极其重大的感情上的价值。 四婶将支票交给了祁老三:“该用的就用,你去安排吧!” 祁老三道:“是!” 四婶一讲完之后,立时站起身来,又道:“老三,你陪客人坐坐!” 她一面说,一面向外走去,我不禁发起急来,我至少想知道一下这块木炭究竟有甚么特异的来龙去脉,可是如今四婶竟甚么也不说就要走了! 我忙也站了起来,叫道:“四婶!” 四婶停了一停,转过头来,望了我一眼,我发现她的双眼,眼角润湿。我心中不禁暗骂了一声“见鬼”!有人以几乎体积相当的黄金来换她一块木炭,她居然还要伤心流泪! 我说道:“四婶,这一块木炭--” 四婶扬了扬眉,望著我,我一时之间,真不知道该如何问才好。四婶见我不出声,又待向外走去,我赶前一步:“四婶,这块木炭,究竟有甚么特别,是不是可以告诉我?” 我不管这句问话,是不是又会得罪她,我实在非问不可! 我问完了之后,也不向白素看去,唯恐她阻止。四婶一听得我这样问,呆了一呆,像是我这个问题十分怪诞。而事实上,我这个问题,却再合情合理不过。 她在呆了一呆之后:“木炭就是炭,有甚么特别的地方?” 我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:“难道它就是一块普通的木炭?” 四婶道:“我以前也不知道他收著这样的一段木炭,在离开家乡的时候,他才取出来给我,对我道:‘你要走了,到那地方去,人生地疏,虽然你手头上有不少钱,可是事情也难说得很,到了有一天,手头紧了,这块木炭,可以卖出去,不过你记得,一定要同样大小的黄金,才是价钱!’” 我不禁苦笑:“四婶,你当时难道没有问一问四叔,何以这块木炭这样值钱?” 四婶道:“我为甚么要问?四叔说了,就算!他一句话,能有上万人替他卖命,这样的小事,我听著,照他的话办就是,何必问?” 听得四婶这样说,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才好。 四婶像是她的责任已完,再向我多说一句都属多余,又向外走去,我忙又赶上两步:“上次和你谈过要买这块木炭的是甚么人?” 四婶真的愠怒了,大声道:“你问长问短,究竟是甚么意思?老三,将支票还他!” 祁老三居然立时答应了一声,四婶也伸手,要在我的手上,将木盒取回去!白素在这时候,闪身站了在我和四婶之间:“四婶,他脾气是这样,喜欢问长问短,你别见怪!” 四婶向祁老三望了一眼,说道:“白老大怎么弄了一个这样的--” 她没有说完这句话,可是不必说完,也可以知道,她想说的是“白老大怎么会有这样的一个女婿!” 我忍不住又想发作,但白素立时向我作了一个手势。四婶讲了这句话之后,又发出了一声冷笑,走了出去,祁老三跟著出去,白素转过身来,我苦笑道:“这不是太不合情理了么?” 白素道:“你目的是甚么?” 我道:“买一块木炭!” 白素道:“现在,木炭在你手里!你还埋怨甚么?” 我给白素气得说不出话来,就在这时,祁老三又走了回来。 祁老三对我的印象,有不少改善:“卫先生,四婶一看到这块木炭,就想起四叔,所以她……她的心情不很好!” 我闷哼了一声:“祁先生,她生活在过去,你应该明白如今是甚么世界!” 祁老三叹了一声:“是,我知道,有甚么问题,问我好了,我一定尽我所知,讲给你听!” 我道:“好!就是这块木炭!”我一面说,一面用手指著这块炭:“它有甚么特别?” 祁老三呆了片刻,坐了下来,我在等他开口,可是他却一直不出声,坐了下来之后,只是用手不住在脸上用力抚著。 我在等了大约三分钟之后,忍不住又将问题重复了一遍。祁老三抬起头来,望著我:“这个问题,我也说不上来,可是这块木炭当时出窑的时候,我在,那一窑出事的时候,我也在。” 我愈听愈糊涂,不知道祁老三在讲些甚么,我还想问,祁老三已经道:“两位等一等,我去叫老五来,这件事,他比我更熟悉,他就是在那一窑出事的。”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,祁老三已经走了出去。我“哼”地一声:“我们至少可以看到那半边脸究竟是甚么样子的了!” 白素道:“祁老三多次提到‘出事’,不知道那是一次甚么事故?” 我道:“老三和老五快来了,是甚么事故,很快就可以知道!” 我的说话才说完,外面已有脚步声传来,同时听得祁老三的声音道:“老五,白大小姐不是外人!卫先生是他的丈夫,也不是外人!” 在祁老三的话之后,是一下叹息声,我想这下叹息声,是老五传出来的。 接著,门推开,祁老三在前,另外还有一个人在后,一起走了进来。 跟在祁老三身后的那个人,身形甚至比祁老三还要高,我只向那个人看了一眼,就呆住了。我的僵呆突如其来,我本来看到有人进来,站起来,可是只站到一半,一看到那个人的脸面,就僵住了,以致我的身子是半弯著,而我的视线则盯在那个人的脸上。 这样地盯著人看,当然十分不礼貌,但是我却无法不这样做。 一看到那个人,我就可以肯定,那人就是陈长青口中的“半边脸”,也就是老五。同时,我也直到这时,才明白陈长青口中的“半边脸”是甚么意思。这个人,我所能看到的,只是他左半边的脸:左眼、左半边的口、左半边的鼻子、左边的耳朵、左边的头发。这个人的右半边脸,或者说是右半边的头,齐他整个头的中间,全罩在一个灰白色,一时之间看不出是甚么质地组成的网下。这情景真是怪异之极,那张罩住了他半边脸的网,织得十分精密,在贴近皮肤处,简直一点缝也没有,所以可以看到的,只是他的半边脸。 陈长青在向我叙述之际,并没有向我说这个人的另一半脸是有东西遮著的,但是这半边脸的人,给人以诧异的感觉,真是到了极点! 祁老三带著他向前走来,我一直半弯著身子看著他,直到白素在我身上,重重碰了一下,我才如梦初醒,挺直了身子。 同时,白素已经开了口,道:“这位一定是五叔了?不知道五叔贵姓?”那半边脸的人开了口,他一开口讲话,我自然只能看到他左半边的口在动著,而且他讲话快而声音低,使我无法看到他口中的舌头或是牙齿,是不是也只有左边的一半。 他道:“我姓边,白大小姐叫我老五好了!” 为了掩饰我刚才的失态,我忙伸手去:“边先生,幸会,幸会!” 我准备伸出手去和他握手,可是才伸出去,我就惊住了! 边五的上衣的右边袖子,掖在腰际,空荡荡地,他的右臂,已经齐肩断去,他不但是一个半边脸的人,而且还是一个独臂人! 我已经伸出了右手,而对方没有右臂,尴尬可想而知!我一面心中暗骂陈长青该死,他竟然不知道边五只有一条手臂,一面又慌忙缩回右手来。没等我再伸出左手,边五已经扬起左手,向我行了一个手势相当古怪的礼。 我忙道:“对不起,我不知道--” 我在这样说的时候,目光不由自主低了一低,我实在按捺不住心头的好奇心,想去看看他是不是连右腿也没有。边五的反应相当敏感,他立时看穿了我的心意,拍了拍他自己的右腿:“右腿还在!” 我更加尴尬,只好搭讪著道:“边先生当年,一定遭受过极其可怕的意外!” 边五叹了一声,没有说甚么,祁三道:“大家坐下来,慢慢说!” 边五坐了下来,他坐下来之后,目光一直停留在那块木炭之上。四个人谁也不开口,气氛相当僵。我首先打破沉寂:“边先生知道这块木炭的来龙去脉?” 边五又呆了一会:“这块木炭,也没有甚么特别,所有的木炭,全是炭窑里烧出来的!” 我一听得他那样讲,心中不禁发急,忙道:“一定有甚么特别的?” 边五又呆了片刻,从他惊呆的神情来看,我可以肯定,他一定知道这块木炭有甚么与众不同之处,但是在呆了一会之后,他又摇著头:“没有甚么特别,不过是一块木炭!” 我不禁啼笑皆非,正想再问,白素忽然道:“别提这块木炭了--” 我狠狠向白素瞪了一眼! 白素假装看不到我发怒的神情,又道:“我一直不明白,为甚么炭帮的帮主,要称四叔?四字对炭帮有甚么特别的意义?” 一听得白素这样问,祁三和边五的态度活跃了许多,祁三道:“当然是有道理,烧炭的人,和‘四’字有很大的缘分--” 祁三接下来,滔滔不绝地讲著有关炭窑的事情,而边五却很少开口,只是在祁三向他询问时,他才偶然说一两句。 祁三讲的事,虽然并没有当时立即触及那块木炭,但是那是有关炭窑的事和整个故事,有著相当密切的联系。发生在边五身上的那一次“出事”,神秘而不可思议,如果先对炭窑有一定的了解,对明白整件奇事的过裎,有极大的作用。所以,我不厌其烦,将祁三的话复述出来。祁三所讲,有关烧炭的事,本身也相当有趣味,不致于令人烦闷。 在祁三的叙述中,有一些事,用现代的科学眼光来看,十分简单,但是在知识程度极低的烧炭者眼中看来,却变成十分可怕,遇有这种情形,我用括弧来作简单的解檡。 以下,就是祁三和边五口中的若干和炭帮有关的事。 烧炭,并不是容易的事,第一道程序,当然是采木。采木由伐木组专门负责,这组人,在伐下了树木之后,将之锯成四尺长的一段一段,然后,根据树木的粗细、分类,归在一起。这一点十分重要,同样粗细的树木要放在一起。 因为这些木头,要放进炭窞中去烧,使木头变成木炭,一定要粗、细分类,才能掌握火候,使一个窑中粗细不同的木头,在同一时间内,同时变成木炭。 炭窑,一般来说,两丈高,有四个火口,那是烧火用的,火从四个洞口送进炭窑之内,火口在炭窑下半部,在炭窑中堆放木头之际,也十分有讲究,最粗的,堆在下面,最细的堆在上面。 堆木,是烧炭过程中一门相当高深的学问,由专人负责,称为堆木师傅。 (祁三在说到这里的时候,十分骄傲地挺了挺胸:“有人说我是炭帮堆木的第一把手!”) 堆木有甚么学问呢?木和木之间的空隙,不能太大,空隙太大,空气流通过多,通风太好,木头得到充分的燃烧,就会烧成灰烬。堆得太密,空气流通不够,木料得不到需要的燃烧,就不会变成炭。 所以,堆木师傅有一句口诀,叫“逢四留一”,意思是四寸直径的木料,就留一寸的空隙。 每一个炭窑之中,可以堆四层木料,最上层的最细。木料一堆好,就封窑口。窑口留下四寸直径大小,然后,开始生火,四个火口,日夜不断地烧,要烧四日四夜。在这四日四夜之中,负责烧火的火工,紧张得连眼都不能眨一眨,要全神贯注,把握火候。火太大,木料成灰;火太小,烧不成炭。 火工和他的助手,住在炭窑附近,其余的人,就要远离炭窑,因为说不定甚么时候,会有毒气,自炭窑之中喷出来,中者立毙,事先一点迹象也没有,等到中毒的人感到呼吸困难,脸色转为深红之际,已经来不及了,十个十个死,没有一个能救活。 (祁三在说到这里的时候,神情极其严肃,他甚至不知道那种中人立死的毒气是甚么,但是我却知道,那是一氧化碳。) (整个烧炭过程,事实上是要木料在氧气不充足的情形下燃烧,燃烧的热力,恰好使木料中的水分抽乾,而使碳质完整地保留下来,成为木炭。也就是令得碳水化合物的碳和水分离的一种过程。) (在这样的过程之中,会产生大量的一氧化碳,那是无色无嗅的气体,性质极其不稳定,一和氧气混合,立时化为二氧化碳。如果人吸了一氧化碳,这种性质极不稳定的气体,就与人体内的氧结合,使人迅速缺氧而死,死者的皮肤,会呈现可怕的紫色。) (炭窑的构造尽管紧密,但是在经年累月的使用之中,可能有一点裂缝,使充满在炭窑中的一氧化碳逸出,在窑旁的人,自然首当其冲,极易中毒。) 在经过了四天四夜的加热之后,用窑工的方式来说,就是烧了四天四夜之后,最重要的一个步骤来临了。这个步骤,就是开窑。开窑,是所有烧炭的工序之中,最大的一件事,一定由炭帮的帮主四叔,亲自主持。 在祁三的叙述中,开窑有很多神秘的色彩,例如四叔在开窑之前,一定要在神像前膜拜--我曾问祁三,炭帮崇拜的是甚么神,可是祁三只说是火神,可能是祝融氏。由于炭窑和火的关系实在太大,他们崇拜火神,也很自然。 拜神之后,所有参加开窑的人,都用在神前供过的水,浸湿毛巾,扎住口鼻,这样,神就会保佑他们。 (这更容易解释了,在氧气不充足的情形之下,木料在窑中燃烧,整座窑内,充满一氧化碳,一旦开窑,大量的一氧化碳,趁机逸出,自然造成极大的危险。而用湿毛巾扎住口鼻,正是防止吸入一氧化碳的最简单的方法,用甚么水来湿毛巾都可以,供不供神,并无关系。) 四叔要来开窑的是一柄斧头,这柄斧头,是炭帮历代相传下来的。大斧一挥,封住的窑口劈开,四支人马,早已准备好,立刻连续不断,以极快的速度,传递水桶,向窑中淋水。 这是最惊心动魄的一刻,窑中冒出来的毒气冲天,水淋进窑中去的声响,震耳欲聋,再加上参加淋水的人,动作又快,一路吆喝。一窑炭是不是成功,就要靠这时的工作是不是配合得好。 等到水淋进窑中,再没有白气冒出来,整个烧炭过程就完成了,好几万斤的精炭,就可以出窑了。 在祁三的叙述中,我多少明白了何以炭帮的帮主,称为“四叔”,因为在整个烧炭的过程之中,“四”这个数字,占著极重要的位置。每一段木料,是四尺长短,炭窑的火口是四个,木料在窑内,堆成四层,烧炭的时间,是四日四夜,几乎每一个程序,全和四有关,“四叔”的尊称,大概由比而来。 祁三在讲述的时候,十分啰唆,有的时候,还杂乱无章,有时更加上很多无谓的叙述,像在拜神之类的仪式,他就连比带说,足足讲了近半小时,这些,我全将之略去,只要明白简单扼要的烧炭过程就可以了,其余的,对整个故事,没有太大的关系。 当祁三讲完之后,我已经明白了烧炭的过程,也明白了“四叔”这个称谓的由来。可是,最主要的一件事,祁三却没有说明,而且他也像是在故意规避这个问题一样。这个问题就是:那块木炭,究竟有甚么特别呢? 这个问题,我一定要问。不过我知道,如果我直截了当地问出来,对方一定不会回答,在这块木炭身上,不知道有甚么隐秘,祁三和边五似乎都不想提及,他们只提到过“出事”,可是究竟出过甚么事,他们也没有提起。我略想了一想,想到了一个比较技巧一点的问法。我问道:“这块木炭,也是在刚才你所讲的情形之下,烧出来的?” 这个问题的好处是,如果这块木炭,真的没有任何特别之处,那么祁三只要答一个“是”字就可以了。而如果真有甚么特别,祁三一定十分难以回答,我就可以肯定,这块木炭究竟是不是有古怪了。 果然,祁三和边五两人,一听得我这样问,都怔了一怔,显然一时之间,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,祁三道:“这块炭……这块炭……这块炭……” 祁三一连说了三次“这块炭”,但就是没有法子接著说下去。 祁三和边五互望了一眼,两个人都不出声。边五的那半边脸上,一片木然,一点喜怒哀乐的表情都没有,真叫人想不透他心中在想些甚么。而祁三则一脸为难的神色。 我当然不肯就此放过,因为我肯定这块木炭有古怪!我又道:“边先生是不是因为一次出事……而……” 边五一听得我这样说,震动了一下:“是的,我……破了相。” 我道:“男子汉大丈夫,又不是娘们,破点相,算不了甚么大事!” 我这句话,倒真是迎合了边五的胃口,他震动了一下:“谢……谢你!” 我又道:“那次意外一定很不寻常?和这块木炭有关?” 这个问题,又没有得到立即的答覆,祁三和边五又互望了一眼,祁三才叹了一声:“卫先生,白大小姐,本来,我们应该告诉你,可是……可是不知道四婶是不是愿意!” 白素直到这时才开口,她的语气,听来全然不想知道那块木炭的秘密,但是她讲的话,却十分有力:“四婶当然心许了,不然,她怎么会让你们两个和我们谈那么久?” 白素的话才一出口,祁三和边五两人,就一起“啊”地一声,祁三道:“对啊!”他接著又望向边五:“老五,是你说还是我说?” 边五道:“你说吧,我讲话也不怎么俐落,反正那个人来的时候,你也在!” 祁三连声道:“是!是!” 我极其兴奋,因为我知道,这块木炭的后面,真有一个十分隐秘的故事在!而他们快要讲出来了!在边五的那句话中,我已经至少知道了事情和一个人有关,而边五在提到那个人的时候,神情极古怪,声音也不由自主在发著颤,连祁三似乎也有一种极度的恐怖之感。他在应了边五的话之后,好一会不出声,我也没有去催他,好让他集中精神,慢慢将事情想起来。 过了好一会,祁三才吸了一口气:“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!” 边五道:“是四叔接任后的第二年!” 祁三道:“对,第二年。”他讲到这里,又顿了一顿:“我还记得那一天,四叔在一天之内,连开了七座窑,到日落西山的时候,他已经极疲倦,开窑那种辛苦紧张法,真是铁打的汉子也受不住!” 边五又插了一句,道:“那天,我们陪著四叔回去的时候,太阳才下山,天边的火烧云,红通了半边天,我对四叔说:‘四叔,你看这天,明天说不定会下大雨,该封的窑,得早点下手才好!’我还记得,我这样一说,四叔立刻大声吩咐了几个人,去办这件事!”祁三道:“是的,天闷热得厉害,我们一起到了四叔的家--卫先生,白大小姐,四叔在家乡的宅子和这所宅子完全一样!” 我和白素点著头,我心中有点嫌他们两人讲得太详细了。但是他们的叙述详细,也有好处,我可以更清楚地知道当年发生的一切。 祁三又道:“我们进了门,一干兄弟,照例向我们行礼,老七忽然走过来--” 我问道:“老七又是谁?” 边五道:“我们帮里,一共有八个人,是全帮的首脑,管著各堂的事。” 我点头道:“我明白了!” 边五道:“只怕你不明白,帮主是四叔,三哥因为在帮中久,又曾立过大功,所以才可以排行第三,帮里没有一、二两个排行!” 边五在这样介绍解释的时候,祁三挺直了胸,一副自得的样子。我不追问祁三立过甚么大功,只怕一追问,又不知道要说多久。事实上,所谓“大功”,对一般帮会而言,无非是争夺地盘,为帮中的利益而与他人冲突之际,杀过对方的很多人而已!我没有兴趣去知道,只是点头,表示明白。 祁三又道:“老七走过来,向四叔行了礼,他脸上的神情不怎么好:‘四叔,有一个人,下午就来了,一直在等你!’经常从各地来见四叔的人十分多,四叔也爱交朋友,朋友来,他从来也不令朋友失望。可是那天,他实在太疲倦,怔了一怔,对我道:‘老三,你代我去见一见,我想歇歇!’我当然答应。老七又道:‘那人在小客厅!’小客厅,就是我们现在在的这一间。” 我和白素都明白他的意思,因为他曾说过,旧宅的房子,和如今这幢房子,在格局上一样。 祁三又道:“四叔一吩咐完,进了客厅之后,就迳自上楼,我,老五和老七,老五,是你发现老七的神色有点不怎么对头的,是不是?” 边五道:“是,老七的神色很不对头。白大小姐,你没见过老七?老七是帮里最狠的一个人,不论是多么危险的事,他从来不皱一皱眉,他受过不知多少次伤,身上全是疤,他的外号,叫花皮金刚!” 我听著边五用十分崇敬的口吻介绍“老七”,啼笑皆非,这种只是在传奇小说中的人物,实际上竟存在,真是怪事! 边五又道:“我看到老七,在望著四叔上楼梯的背影时,欲语又止,而且似乎很有为难的神色,我就问道:‘老七,甚么事?’老七没立即答我,只是向小客厅的门指了一指,我忙道:‘来的那人,是来找岔子的?’卫先生,炭帮的势力大,在江湖上闯,自然不时有人来找岔子!” 我道:“我明白,在那年头,谁的拳头硬,谁就狠!” 我这样说,对他们多少有点讽刺,可是,他们两人却全然不觉得。 边五道:“老七当时道:‘看来也不像是来找岔子的,可是总有点怪!’三哥笑了起来,道:‘见到他,就知道他是甚么路数了。’我也点头称是,我们三个人,一起走进了小客厅。” 边五说到这里,向祁三望了一眼。边五的“望一眼”,是真正的“一眼”,因为他只有一只眼睛露在外面。另外一只眼,和他的整个另外半边脸,都在那种特殊面罩下。 在边五向祁三望一眼之际,他那一只眼睛之中,流露出一种茫然不可解的神情来。显然,当年他们三人,进了小客厅之后见到的那人,有甚么事,是令得他至今不解的。 祁三接了下去:“我们三人一起进了小客厅,一进去,就看到一个人,背对著门,站著,在看看那边角几上的一只小香炉--” 祁三讲到这里,向一角指了一指。我向那一角看去,角落上确然放著一只角几。可知道这屋子的格式不但和以前一样,连屋中的陈设位置也一样。 祁三道:“我们一进去,见到了那人,边五就道:‘朋友,歪线上来的,正线上来的?’” 我听到这里,和白素互望了一眼,心中觉得好笑。这一类的话,我好久没听到了,那是淮河流域一带帮会中的“切口”。所谓“切口”,就是帮会中人自行创造的一种语言,有别于正常的用语。中国各地帮会的切口之多,种类之丰富,足足可以写一篇洋洋大观的博士论文,边五这句话的意思,就是在问那个人,是存著好意来的,还是不怀好意来的。 祁三继续道:“老五一问,那人转过身来,他一转过身来,我们三个人全怔了一怔。那个人,样子十分斯文,穿著一件白纺长衫,几上放著一顶铜盆帽,当然也是他的,他甚至还穿著一双白皮鞋,不过乡下地方,没有好路,他的白皮鞋已经变成泥黄色了。看他的情形,分明不是帮会中的人!” 我插言道:“那么,他一定听不懂边先生的切口了!” 边五道:“是的,他完全听不懂,他转过身来,一脸疑惑的神色,问道:‘甚么?’我当时笑了起来,向三哥和老七道:‘原来是空子!’就是不属于任何帮会组织的人!那人又道:‘哪一位是炭帮的……四叔?’他一面说,一面搓著手,神情像是很焦切。” 祁三道:“我回答他,道:‘四叔今天很疲倦,不想见客,你有甚么事,对我说吧!我叫祁三。’卫先生,白大小姐,不是我祁三自己吹牛,我的名字,两淮南北,一说出来,谁不知道!但是那人像根本未曾听过我的名字一样,只是‘哦哦’两声:‘我想见四叔,他能拿主意,不然要迟了!只怕已经迟了!’我十分生气,大声道:‘你有甚么事,只管说,我就能拿主意!’” 边五道:“不错,帮中之事,三哥是可以拿主意的。可是再也想不到,那人听得三哥这样说,向三哥走了过来:‘祁先生,那么,求求你,秋字号窑,还没有生火,能不能开一开?’”边五说到这里,低下了头,他的一只手,紧紧握著拳,手指节骨之间,发出格格的声响,显然事隔多年,他一想起了那陌生人的要求,心中仍是十分激动。 祁三的神情,也相当奇特,这使我有点不明白。那陌生人的要求,虽然奇特一点,可是也没有甚么大不了。祁三望了我一下,道:“卫先生,你不明白,那天,四叔开了七座窑,我也没有闲著,我是负责堆窑的,那天我堆了四座窑,是秋、收、冬、藏,我们的窑,是依据千字文来编号的。” 炭窑居然根据千字文来编号,这倒颇出人意表之外,或许因为千字文全是四个字一句,合了“四叔”的胃口之故。 我点了点头:“那人的要求是特别一点,可是--” 祁三不等我讲完,就激动地叫了起来:“堆好了木材,窑就封起来了,只等吉时,就开始生火。那天,吉时已经选好,是在卯时,在这样的情形下,已经封好了的窑,万万不能打开!” 我和白素齐声问道:“为甚么?” 祁三道:“那是规矩!”他的脸也胀红了,重复道:“那是规矩。封了窑之后,不等到可以出炭,绝不能再打开窑来,那是规矩!” 我吸了一口气:“如果封了窑之后,没有生火,又打开窑来,那会怎样?” 我这样一问,边五睁大他的单眼望定了我,祁三无意义地挥著手:“绝不能这样做,也……从来没有人这样做过!” 白素碰了我一下,示意我别再问下去。我也不想再问下去了,因为任何事,一涉及“规矩”,几乎就是没有甚么道理可讲的。 【第五章】 我没有再说甚么,边五和祁三,显然在等激动的情绪平静下来。 过了好一会,祁三才道:“那人提出了这样的一个要求,我们三个人,当时就怔住了!这是炭帮最大的禁讳,这人竟然毫不避忌地提了出来,这不是分明要我们炭帮好看?老七年轻,沉不住气,一伸手,就抓住了那人的手臂,喝道:‘你来找岔子,得拿真本事出来!’老七是擒拿手的名家,他一抓住了那人的手臂,只当那人一定会反抗,所以先下手为强,立时出手,手腕一翻--” 祁三讲到这里,我就“啊”地一声:“这下子,那陌生人的手臂,非脱骱不可!” 祁三和边五一齐吃了一惊:“卫先生,你认识这个人?” 我道:“当然不认识!不过从你们形容之中,我想这个人一定不懂武术,他不会武术,老七使的这一招是虎爪擒拿中的杀著,那人还不糟糕?” 边五叹了一声:“是!谁知道那人竟然一点不懂武功,老七一出手,‘拍’地一声响,那人的手臂便脱了骱,连老七也一呆,那人痛得脸色煞白。三哥在一旁看出不对,忙道:‘老七,快替他接上,来者是客,怎么可以这样鲁莽!’三哥是在替老七的突然出手找场子,老七呆了一呆,伸手一托,将那人的臂骨托上了节,那人痛得坐了下来,好一会出不了声。三哥心细,走过去,拍著那人的肩:‘朋友,你刚才的话,再也别提,这是我们帮里的大忌!虽然你是空子,可是叫帮里的兄弟听到了,我们也难保你的安全!’那人听了三哥的话,哭丧著脸,好一会不说话。” 祁三接上去道:“我们还以为那人就此不提了,这时,我认为他多半是受了甚么人的撺掇,来找麻烦的,想好言好语在他口中套出究竟是谁指使他来的。可是,那人缓过气来之后,竟然又道:‘求求你们,开秋字号窑,我有十分要紧的事!’” 祁三说到这里,略顿了一顿:“到这时候,老五也沉不住气了,喝道:‘滚你妈的蛋,你再说一句,将你脑袋揪下来!’别看那人文弱,倒还挺倔强的,他道:‘就算将我脑袋揪下来也不要紧,可是我的要求,希望你们答应!’” 我听到这里,忍不住问道:“那陌生人要开窑,究竟是想干甚么啊?” 祁三道:“是啊,那人这样坚决,我们倒也不便一味呼喝他。一个人拚著掉脑袋,也要干一件事,总有他一定的道理!” 白素道:“或许,他以为你只是恫吓他!” 祁三一听,立时向边五望了一眼,边五一言不发,一伸手,就拿起了几上的一罐香烟来,伸手一捏,香烟罐被捏得成了一束,铁皮像是纸头一样! 边五虽然没开口,可是他的意思,再明白也没有。他在当时,用“把你恼装揪下来”的话去吓那个陌生人之际,一定有著同样的动作,表现了他超特的手力。那时他当然双手俱全,这样的动作,叫人深信他可以毫不费力地将一个人的脑袋揪下来。而那陌生人居然不怕,自然使边五他们,对这个陌生人另眼相看。 祁三又道:“我就问他:‘你要开窑,究竟是想干甚么?’那人立即回答:‘我要在窑中,取一样十分重要的东西出来!’老七吐了一口口水,道:‘呸!窑里面有甚么重要的东西,除了木头,还是木头!’那人道:‘就是一段木头!’” 祁三说到这里,长长地叹了一口气。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下,心中也莫名其妙,心想这个陌生人实在太古怪,木头,在当地满山遍野都是,何必硬要去犯人家的忌讳,将封好的窑打开来,在窑中取一块木头! 边五道:“当时,我们三个人都忍不住了,大声喝骂著,也许是由于我们的声音,惊动了四叔,四叔走了进来,问:‘甚么事?这位是--’老七一见四叔,就将那人的要求,转述给四叔听,四叔的脸色十分难看,厉声道:‘朋友,你和我们有甚么过不去?’那人道:‘你别误会,我只是想取回一段木头!’四叔厉声道:‘甚么木头,你说清楚点!’” 祁三接上丁口:“真怪,那人的行动,我到现在,还如同在眼前一样!” 他一面说,一面站了起来,来到一张几旁,指著几:“那人一听得四叔这样问,就来到了这张几旁,在几上,放著一只黑色的小皮箱,他打开--当他打开皮箱的时候,我们真的还很紧张,怕他从中抽出甚么家伙来。可是,他只取出一只纸袋,又从纸袋中,取出一垒折好了的纸。” 边五也道:“是的,真是怪到了极点,我们都不知道他要干甚么。他取出了那张纸之后,摊了开来:‘几位请过来看!’我们一起走过去,那张纸上,画著许多圆圈,也写著很多字,看来像一张地图!” 祁三道:“就是一张地图,那人指著纸上,一面指一面说著,他对北山的地形,听起来比我还熟,指著一处圆圈:‘这里是猫爪坳。’我一听就愣了一愣,猫爪坳是一个小山坳,除了土生土长的人,外地人根本不可能知道有这样的一个地名的,可是那人居然说了出来。他又道:‘这里北边的一片林子,全叫采伐了。’老七大声道:‘是的,那是上个月的事情。’” 祁三又叹了一声:“当时,那人又叹了一声:‘真是造化弄人,我要是早一个月来,甚至于早一天到,就甚么事也没有了!’” 祁三道:“四叔很不耐烦:‘你究竟想要甚么?’那人道:‘在这片林子中,有一株树,叫伐了下来,我就是要找这株树,我已经查明白了,这一片林子伐下来之后,堆在东边场上,就在今天上午,木料被装进了秋字号的窑中。’那人说到这里,四叔向我望了过来,我摊著手道:‘木料全是一样的,你怎么知道你要找的木料,进了秋字号窑?’那人的回答,古怪到了极点。”   ( 重要提示:如果书友们打不开q i s u w a n g . c o m 老域名,可以通过访问q i s u w a n g . c c 或q i s h u 9 9 .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。 ) 边五道:“是啊,他只是说:‘我知道,我知道一定是在秋字号窑中,求求你们,开了窑,我只要一将它取出来,立刻就走!’唉,白大小姐,你想想,那人这样子,我们该怎么样?” 白素说道:“当然应该问他,那段木料,那株树,有甚么特别!” 祁三道:“四叔问过了,他却不回答,样子又古怪。四叔实在忍不住了:‘老七,这人是神经病,将他撵出去!’老七早就在等这个命令,一伸手,抓住了那人的手,再一扯,抓住了他的衣领,提著他,连推带拖,将那人直撵了出去。等到赶走了那人之后,才发现那人的皮箱留了下来,未曾带走。当时,谁也不介意,以为他一定会回来取的。” 祁三和边五轮流叙述著,他们讲得十分详细,到此为止,我还是未曾听出一个头绪来。虽然觉得事情怪异,但是以后会如何发展,根本无从料起。所以,我只是问了一句:“那陌生人后来没有回来?” 祁三和边五沉默了好一会,祁三才答非所问:“帮里事忙,我们都不再提这个人,晚饭过后,我、老五、四叔又去巡窑,火工已经堆好了柴火,有十四口窑,要在卯时一起生火,生火的吉时愈近,就愈是紧张,一切全要准备妥当,一点也马虎不得。眼看卯时渐近了,四叔大声发著号令,突然……突然……” 祁三讲到这里,声音有点发颤,竟然讲不下去,用手推了推边五。 边五道:“突然,秋字号窑那里,有人叫了起来,我们奔过去一看,看到了那个疯子,在拚命向窑顶上爬著,已经爬了有一半以上。生火的吉时快到了,这疯子--就是要我们开窑,好让他自窑中取出一段木料来的那个人,竟然要爬上窑顶去。他的背上,还系著一柄斧,显然他是要不顾一切将封好的窑劈开来。这种事,在炭帮里,从来也没有发生过。当时,不知道有多少人在一起叫著:‘下来!下来!’可是那疯子却一个劲儿向上爬!”祁三缓过了气,才又道:“四叔也急了,叫道:‘老五,抓他下来!’老五一听,连忙向上爬去。就在这时,那人已到了窑顶,窑顶有一个洞,他一看到那个洞,就涌身跳了下去,也就在这时,锣声响起,吉时已到了!” 我听到这里,忙道:“等一等!” 我也有缓不过气来的感觉,在叫了一下之后,隔了一会,才道:“吉时到了,是甚么意思?” 白素的声音很低:“吉时一到,就要生火!” 祁三道:“是的,吉时一到就要生火,火口旁的火工,早已抓定了火把在等著--” 我听得有点不寒而栗:“可是,可是有人跳进了窑去!” 祁三吞了一口口水:“是的,所以锣声响了之后,秋字号的火工头,一时之间决定不下,望著四叔,四叔也呆住了,这是从来也没有发生过的事,锣声在响著,一下,两下,三下,锣声只响四下,吉时就要过去,四叔下令:‘投火!’” 我霍地站了起来。 我不但是震惊,而且是愤怒。有一个人进了窑里,四叔居然还下令投火?要将这个人活活烧死?我用极其严厉的眼光,望定了祁三和边五。 我想,他们两人,多少也应该有一点惭愧才是。可是出乎我意料之外,他们也望著我,竟然毫无内咎之色。wωw奇Qìsuu書còm网 我大声说道:“你们……你们想将一个人活活烧死在炭窑里面!” 祁三立即道:“四叔是看到老五已经爬到了窑顶,才下令投火的!” 我道:“那又怎么样?” 白素紧握著我的手,显然是她的心中,也感到了极度的震骇。 祁三道:“以老五的身手而论,他可以将那人拖出来,而不延误吉时。” 我咕哝了一声,想骂一句“见鬼的吉时”,但是没有骂出来。 祁三停了片刻,望著边五,好一会才道:“火工立时将火把投进火口,老五也从窑顶的洞中,跳了进去。老五一跳进去,所有人全静了下来。我不知道过了多久,老五,你可知道自己在窑里多久?” 边五道:“我不知道,我一跳进去,火已经从四面八方,轰撞了过来。四个火口,一著了火,只有窑顶上有一个洞,人就先集中在窑的中间,然后向上窜,烟和火薰得我甚么也看不见,我不知道自己在窑中耽了多久,甚至连自己是怎样爬出窑来的也不知道!” 祁三的神情极激动,说道:“老五一跳进去,四叔、我、老七,还有好多人,就一起向窑上爬,去接应他,一直到我们上了窑顶,才看到一只手,自窑顶的洞口伸出来,我伸手一抓一拉--” 祁三说到这里,面肉抽搐,神情惊怖之极,转过脸去,走向屋角。 他在走向屋角之后,背对著我们,肩头还在抖动,甚至发出了一阵类如抽噎似的声音来。 这真使我愕然,如果不是当年发生的事,真是可怕之极,他决不会在隔了那么多年之后讲起来,还如此之激动! 边五看来,神色惨白,但是他反倒比祁三镇定一点:“三哥,事情已经发生,不必难过!” 我听到祁三深深的吸气声,接著看到他转过身来,伸手指著边五的空衣袖,面肉抽搐著,过了好一会,才道:“我一看到/奇/有一只手自窑顶/书/的洞中伸出来,立时伸手去抓,我一握住了那只手,想用力将他拉出窑来。可是,可是……我用力一拉,我整个人向后一仰,一个站不隐,自窑上,直滚下来--” 祁三讲到这里,声音发颤,他一定要极大的勇气,才能继续叙述下去。他喘了几口气,续道:“我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,我明明抓住了老五的手,为甚么我会摔下来呢!一直到我著了地,我才看清楚,不错,我仍然找住了老五的手。我那一拉的力道太大了,将老五的一条手臂,硬生生地拉了下来!当我一看清这一点,我叫了起来--” 祁三讲到这里,又不由自主,叫了一下。 我当然知道,他如今的这一下叫声,绝不能和当年,他以为抓到了一个人,但结果发现只是抓下了一条手臂时发出的那下叫声相比,但听来,仍是令人不寒而栗。 祁老三在叫了一下后,双手掩住了脸,身子剧烈地发著抖。 我和白素,也听得呆了。虽然我未曾亲身经历,祁三的叙述也不见得如何生动,但是我仍然可以想像得到,当时在这座秋字号炭窑附近惊心动魄的那种情形。 祁三在讲到他滚跌到了地上,发现他手中抓著的,只是边五的一条手臂之际,他心中一定以为是自己将边五的手臂,硬生生扯下来的了! 白素忙说道:“三叔,五叔一定先受了伤,不然,你一拉之下,不可能将他的手臂拉下来的!” 边五道:“是这样,那么多年来,我一直告诉他,是我在窑里受了伤。我一进窑,火势猛烈,我想我的手臂,根本已经烧焦了一截,因为我急著逃命,所以也不觉得痛,三哥这一拉,就将本来已烧焦的手臂拉断了!” 我不能不佩服边五,他在说这件事的时候,像完全和他无关! 祁三放下双手来:“老五,是我害了你!” 边五道:“你救了我!你那一拉,虽然我失去了一条手臂,可是身子也向上耸了一耸,老七一伸手,抓住了我的头发,使我的身子不致再向下落去,接著,四叔就捞住了我的肩头,将我拖了出来。” 祁三吞了一口口水:“我一看到自己手中抓到的只是一条手臂,抬头向窑顶看去,看到老七和四叔,已经七手八脚,将你抱了出来,我还听得你尖叫了一声!” 边五道:“是的,我才从窑洞中出来时,还有知觉,外面的风一吹,我才感到痛,就叫了一声,在叫了一声之后,我就昏了过去。” 祁三道:“我跳了起来,四叔他们,已经将老五搬了下来,老五断了一条膀子,肩头上一片焦糊,还有一截白骨,也被烧焦了,没有血,他的半边脸--” 边五进入了著火的炭窑之中,时间虽然短,但是猛烈的火焰,已将他的肩头和手臂连接之处烧断,他半边被烧伤的脸,伤势如何可怖,可想而知! 边五道:“据四叔说,我昏迷了半个来月,才醒过来,这条命,居然能拣回来,真是天老爷没眼,嘿嘿!” 边五这样说,当然是死里逃生之后的一种气话,我们都不出声,我又向边五露在外面的半边脸望了一眼:“还好,只是一边受了灼伤!” 边五道:“伤是全伤了的,不过炭帮,对于各种灼伤的治疗,一向十分有经验,而且,也有不少独步单方,只要烧得不是太凶,可以痊愈。” 我点了点头,炭帮和火,有著密切关系,受火灼的机会自然也特别多,经年累月下来,当然有治烧伤的好药。 祁三渐渐镇定下来。由于他刚才讲述那些事,实在太令人惊心,是以一时之间,没有人再开口。我正在想像著当时的情形,陡地想起了一件事来,失声道:“那个陌生人,边先生跳进窑去,是准备去拉他出来的,结果边先生出了事,那个陌生人--” 其实,我在想到这个问题之际,也立即想到了答案。因为那陌生人先边五跳进窑中,以边五的身手而论,尚且一跳进炭窑之中,就被烈火烧掉了一条膀子,何况那个在祁三的口中形容起来,是“文质彬彬”的陌生人!他简直不是凶多吉少,而是肯定有死无生! 祁三和边五两人,都好一会不出声,过了好一会,祁三才竭力以平淡的声音道:“那陌生人,当然死在炭窑里了!” 这是我早已知道了的答案,我实在忍不住想责备他们几句,可是我一看到了边五这种样子,他已经付出了极大的代价,又不忍心开口。虽然整件事,看来有点阴错阳差,但是归根结蒂,还是由于炭帮几百年来积下来的愚昧迷信所造成,似乎不应该责备任何人! 我叹了一声,有点无可奈何地道:“以后呢?事情又有点甚么新发展?” 祁三又呆了片刻:“我跳起来,他们已经将老五抬下来,我像是疯子一样,想将老五的断臂,向他的肩头上凑去,像是那样就可以使他的膀子,重新再长在他身上。几个兄弟硬将我拉了开来,几个人七手八脚,抬走了老五,这时,有人叫道:‘窑顶!窑顶!’我在慌乱之中,抬头看去,看到有一股火柱,直从窑顶的破洞中,冲了上来!” 边五道:“炭窑的顶上,在封窑之后,只有四寸径的一个小洞,那人在爬上去的时候,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蛮力,在跳下去之前,用双足踹穿了将近半尺厚的封泥,踹出了一个一尺见方大小洞,他从那个洞中跳下去,我也是从这个洞中跳下去的。” 祁三又道:“由于窑顶的洞大了,而火口又一直有火在送进去,所以火从窑顶冒了出来,像是一条火龙。当时,立时又有人爬了上去,用湿泥将封口封了起来,仍旧只留下四寸的一个小洞!” 我欠了欠身子,想说话,可是我还没有开口,白素已经揣知了我的心意:“如果当时你在场,而又有著最好的避火设备,你有甚么法子?” 本来,我是想说一句:“你们难道连救那陌生人的念头都没有”。但是经白素这样一问,我也不禁苦笑了起来。的确,当时,在这样的情形之下,就算我在场,又有著极其精良的石棉衣,可以使我跳进炭窑一个短时间,我又有甚么办法呢? 我一样没有办法,因为那陌生人一定早已死了,就算我跳进去,也没有意义! 我忍住了没有再出声,祁三望了我一下,继续道:“四叔忙著救人,替老五治伤,老五一直昏迷不醒,我和四叔一起,回到了他的住所,天已差不多快亮了。我、四叔,还有几个弟兄,一起坐在这里--坐在小客厅中。四婶也知道出了事,可是她一向不怎么理会窑上的事,陪了我们一会就离开了。四叔紧皱著眉,我们大家心里,也很不快乐。” 祁三说著,又静了片刻,才道:“好一会,老七才骂了一声,道:‘那浑蛋究竟是甚么来路?他真的想到炭窑里去取一段木头出来?世上哪有为了一段木头,而陪了性命的人?’对于老七的问题,我们全答不上来。就在这时,我一眼看到了那人带来的那只小皮箱。我一伸手,将小皮箱提了过来,道:‘四叔,这人叫甚么名字,从哪里来的,我们都不知道,打开皮箱来看看,或许可以知道一点来龙去脉。’四叔烦恼得简直不愿意说话,他只是点了点头,表示同意。” 祁三又停了一停,才又道:“我弄开了锁,打开了小皮箱,小皮箱中,除了几件旧衣服之外,便没有甚么别的,在皮箱盖上的夹袋中,倒找到了一些东西,有车票,有一点钱,还有一张纸,上面写著一些字--” 祁三讲到这里,又停了一停,现出一种讶异的神情来:“那人像是知道自己会有甚么不测一样,在那张纸上,他清清楚楚地写著他姓甚么叫甚么,从哪里来,干甚么!” 边五闷哼了一声:“我们本来以为这个人,一定存心和我们捣蛋,谁知道一看,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!” 我问道:“这个人--” 祁三道:“这个人,叫林子渊,从江苏省句容县来,他是句容县一家小学的校长。” 我呆了一呆,句容,是江苏省的一个小县。一个小县的县城之中的一个小学校长,老远地跑到安徽省的炭帮,要从一座炭窑之中,取出一段木头,这种事,未免太不可思议了! 祁三的神情也很古怪:“当时,我们全呆住了,不知道这张纸上所写的是真是假,四叔呆了一会,将纸摺了起来,小心放好:‘等这一批窑开窑之后,我要到句容县走一遭,老三,帮里的事情,在我离开之后,由你照料!’我道:‘四叔,这些小事,你不必再放在心上了!’四叔叹了一声:‘老三,事情太怪,而且人命关天,这个人不明不白,葬身在窑里,他应该还有家人,我得去通知他家人一声。’老七道:‘随便派一个人去就可以了!’可是四叔一直摇头不答应,非要自己亲身去不可!” 我听到这里,叹了一声:“祁先生,你不明白四叔的心意么?” 祁三道:“我明白的,四叔心里很难过,因为在那人跳进去之后,他下令生火。可是,那时,不生火实在不行,他其实不必难过!” 我对祁三的这几句话,没有作甚么批评,祁三继续道:“在接下来的几天之内,炭帮上下,都显得有点异样,和人见了面,都不怎么说话。因为一说话,就要提起那件事,可是又没有人愿意提起,大家都只是喝闷酒,那几天内,喝醉了酒打架的事也特别多。一直到第四天,该开窑了,收了火,水龙队也准备好。同一时间生火的一共有五座窑,连四叔在内,大家都不约而同,将秋字号窑,放在最后。” 祁三讲到这里,伸手抹了抹脸,神情显得很紧张。他道:“四座窑开了之后,并没有甚么意外,我和四叔,上了秋字号窑的顶,大家都用湿毛巾扎著口鼻,四叔在挥斧之前,喃喃地说了几句话,我没有听清楚,多半是要死去的人,不要作怪,大抵是这样。然后,他挥动斧头,一斧砍下去,将窑顶的封泥砍开,水龙队早已准备淋水上去,可是四叔一斧才砍下,窑内突然传来‘轰’地一声响,从被砍开的破洞之中喷出来的,不是无影无踪的毒气,而是雪花一样白的灰柱!” 祁三说到这里,不由自主地喘著气。 我听到这里,也不由自主,“啊”地一声:“这一窑炭,烧坏了!” 祁三仍然不出声,边五道:“是的,这种情形,我们叫作‘喷窑’,‘喷窑’是所有灾难之中,最严重的一种,不但一窑的木料,全成了灰烬,而且极不吉利。经过喷窑的窑,不能再用。这种事,已经有好几十年不曾发生过了!” 祁三接上了口:“那股雪花一样白的灰柱,自窑顶的破柱之中直冒了起来,冒得有三四丈高。一冒起来,就四下散开。所有的人全叫了起来:‘喷窑了!喷窑了!’我也想叫,可是却叫不出来,灰火烫,我们几个在窑顶的人,早已一头一脸一身全是灰。幸好灰见风就凉,我们没有甚么伤,我一拉四叔,我们全从窑顶滚跌了下来。” 祁三叹了一声:“水龙队的人,吆喝著,仍然向窑中灌著水,一直到不再有灰冒出来为止。秋字号窑,从此就算完了!” 我忍不住又问道:“那个陌生人,他叫甚么名字!对,林子渊的残骸--” 祁三没有正面回答我这个问题,只是道:“第二天,四叔就走了,他一个人去。四叔去了之后,帮里的事由我来管,我唯恐又有甚么意外,所以不准任何人走近秋字号窑,可是一连多天,帮里没有甚么事发生。四叔不在的那段时间中,一切全都很顺利,也出了好几次窑,而且,老五的伤势虽然重,也醒了过来。” 我耐心地听著,等他讲四叔回来的结果。祁三继续说著:“四叔去了几乎整整一个月才回来,他回来之后,看了老五的伤势,就拉著我,进了这里,进了小客厅,神色严重:‘老三,你得帮我做一件事!’我们入帮的时候,全是下过誓言的,四叔有令,水里来,火里去,不容推辞,四叔实在不必和我商量,他既然和我商量了,就一定事情十分不寻常。” 我忙道:“等一等,祁先生,四叔难道没有说起他在句容县有没有见到林子渊的家人?他为甚么离开了一个月之久?” 祁三吸了一口气:“没有,四叔没有说起。他不说,而且显得心事重重,我自然也不便问!” 祁三讲到这里,看到我又想开口,他作了一个手势:“四叔在那一个月之中,做了些甚么,他一直没有说起,我一直不知道!” 我的心中充满了疑惑,事情本来就已经够神秘的了,四叔居然对他离去了一个多月,作了些甚么事,不加提起,这更神秘了! 我道:“这……好像不怎么对,四叔为甚么不提起?” 祁三道:“我也不知道,直到老五的伤好了大半,可以行动之际,他有一次,问过四叔。” 祁三说到这里,向边五望了一眼,边五道:“是的,我那时,以为四叔到句容县去干了一些甚么事,已经对其他兄弟说过了,只不过因为我受了伤,没有在场,所以才不知道。那天晚上,我们有六七个人,聚在一起,我随口问了一句,说道:‘四叔,你有没有见到那姓林的家人?这姓林的,究竟是在玩甚么花样?’四叔一听得这话,脸色就变了。” 祁三接上去道:“是的,四叔的脸色,变得十分难看。这件事,本来我们兄弟都想问,不过都不敢,老五一问,我们自然也想知道答案,所以一起向四叔望去,等他回答。在一起的全是老兄弟了,谁也没见过四叔的脸那么难看。老五也立刻知道自己说错了话。” 边五苦笑道:“我当时,简直莫名其妙,不知道该怎样才好。过了好一会,四叔才叹了一声:‘林子渊,有一个儿子,年纪还小,甚么也不懂,我留下了一笔钱给他,足够他生活的了!’我们都知道四叔出手豪阔,这笔钱,一定不在少数。四叔又道:‘算了,这件事,以后谁也不要再提了!’从此之后,就没有人再提起这件事,除了四叔自己之外,谁也不知内情!” 我嗯地一声,想了片刻,四叔的句容县之行,一定另有内情,不过事情已过去了那么多年,只怕是谁也不知道了! 我想了一会之后,又问道:“祁先生,请你接下去说,四叔回来的那天晚上,要你做甚么事呢?” 祁三道:“当时我就道:‘四叔,不论甚么事,你只管吩咐好了!’四叔望著我,道:‘老三,我要你陪找,一起进秋字号炭窑中去!’我一听,就傻愣了半晌,说不出话来。进秋字号炭窑去,那是为了甚么?去找那姓林的骸骨?那一定找不到。秋字号炭窑出了事,经过‘喷窑’之后,满窑全是积灰,人不能由窑门进去,灰阻住了窑门。要是由洞顶下去的话,一定危险之极,因为人要是沉进了积灰,积灰向七窍一钻,根本就没有挣扎的机会!” 【第六章】 我点著头,这种危险,可想而知。 祁三的气息有点急促:“当时我就问:‘四叔,为了甚么?’四叔道:‘老三,别问,我要你和我一起去,只怕我一个人进去之后上不来!’我忙道:‘老五已经受了重伤,事情是姓林的生出来的,我们对得起他!’” 祁三道:“四叔十分固执,道:‘我非去不可,也只有你能帮我!’我只好道:‘好吧!这就去?’四叔点了点头,我去准备了一下,带了一大捆绳子。” 祁三的神情,又变得十分怪异,他顿了一顿才又道:“我和四叔,一起到了秋字号窑附近。经过喷窑之后,附近没有人到,极静,我和四叔一起上了窑顶,我燃著了两把火把,将绳子抖开,拴住了我和四叔的腰,将绳子的另一端,系在窑顶上,我在先,四叔在后,我们就从窑顶的洞中,缒了下去。” 祁三愈是说,神情愈是怪异,停顿的次数也愈多。他又道:“一缒进窑中,火把照耀,窑的下半部全是灰,灰平整得像是积雪一样。我在缒下来的时候,计算过绳子的长度,但还是算长了两尺,以致绳子一放尽,我和四叔两人的双腿,就陷进了积灰之中。这时,在火把的光芒照耀下,我和四叔两人,都不由自主,叫了起来,一叫,回声在窑中响起,激起了一阵灰雾。但是,我们仍然可以看得十分清楚,在积灰之上,有一块木炭在,方方整整的一块,一小半埋在灰里,一大半露在积灰之上!” 我一怔,失声道:“就是现在这一块?” 祁三道:“就是这一块。” 我迅速地转著念,从祁三从头到尾的叙述之中,我绝对相信他讲的一切,全是真实发生过的事,因为没有一个人,可以捏造事实,捏造到了如此生动,惊心动魄的地步。听到这里为止,我至少已经可以知道,这块木灰,真是十分特别。 首先,这块木灰,和一件神秘不可思议的意外有关。这件意外,我只知经过,而不知道它的内因。其次,在经过“喷窑”之后,也就是说,在经过炭窑的加热过程发生了意外之后,全窑的木料,应该全被烧成了灰烬,而不应该有一块木炭留下来的! 我望著祁三,祁三道:“我心中真是怪到了极点,在灰烬之中,怎么会有一块木炭?可是四叔在叫了一声之后,我看他的神情,却像是十分镇定,看来像是他早已知道在灰烬之上,会有一块木炭一样。他立时艰难地移动身子,移近木炭,将那块木炭,取在手中。一取到了木炭,他就道:‘老三,我们上去吧!’我忍不住问:‘四叔,你早知道秋字号窑里,还会有一块木炭?’” 祁三讲到这里,又停了下来。 我和白素,急不及待地问道:“四叔怎么回答?” 祁三道:“四叔的回答,我到现在还不明白,后来我和弟兄参详过,但也没有人懂得他的话的意思。” 我催道:“他说了些甚么?” 祁三道:“四叔当时说道:‘不,我不知道会有一块炭,不过,我知道窑里一定有点东西,所以才要进窑来取。’” 祁三讲了之后,望著我,像是在询问我是不是知道四叔这句话的意思。 我摇了摇头,也不明白四叔这样讲是甚么意思。我又向白素望去。 白素想了一想:“一定是四叔到句容县的时候,曾遇到一些甚么事,使他知道在窑里有一点东西在,所以他一回来,就立即进窑去取。” 我道:“可是,炭在炭窑里,是自然的事--” 白素打断了我的话头,说道:“可是你别忘了,窑是出过事!” 我默然,没有再说甚么。 祁三道:“我和四叔一起出了窑,四叔吩咐我,对谁也不要提起这件事,所以--” 他向边五望了一下,略有歉意地道:“老五也是到几年前才知道有这样一块木炭。以前知道的只有三个人,四叔、四婶和我。四叔特地做了一只极好的盒子,来放这块木炭,一直由四婶保管著。我真不知道有甚么特别,但是一定极重要。” 我道:“你怎么知道?” 祁三道:“在我们逼得要离开家乡之后,四叔并没有走,只叫我和老五两人,陪四婶来。四婶当然带了不少值钱的东西。可是在分手时,四叔特地将我拉到一边:‘老三,四婶带了不少值钱的东西,可是你要记得,到了外地,如果有意外,甚么都可以失,惟独是那块炭,一定不能失!’” 祁三的解释已经够明白,四叔这样吩咐,那当然可以使任何人知道,这块木炭有极重要的价值! 祁三道:“至于四叔又曾吩咐四婶,这块木炭可以换同样大小的金子,我当然并不知道,一定是四叔另外吩咐四婶的!” 我捧起了盒中的木炭来,向著亮光,转动著,看著。 不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,这块木炭,实实在在,是一块普通的木炭,一点也看不出有甚么特别的地方。 白素比我细心些,她问:“三叔,你说过,在炭帮,知道有这块木炭的,只有三个人,是不是在炭帮之外,另外还有人知道呢?” 祁三道:“当然有人知道!” 我不知道祁三何以讲得这样肯定,祁三已经道:“我们来这里之后,四婶造了这座房子,买了这幅地。带出来的值钱东西不少,可是坐吃山空,消耗又大,陆续出来的人,四婶和四叔一样,都加以照顾,渐渐地,钱用完了,一些珠宝、古董也卖完了,四婶才找我和老五商量,取出了这块木炭,并且将四叔对她讲过的话,转述出来。” 边五道:“这是我第一次知道有这样一块木炭。我一听,炭可以换金子,已经不信,三哥和我讲了这块炭的来源,四婶道:‘四叔吩咐我的,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,可以出让这块木炭,可是要同样体积的黄金。’我和三哥一商量,不妨在报上登一段广告。” 边五在说的,自然是他们第一次登广告要出让木炭的事,那时我可能在外地,所以未曾注意到曾有过这样的事。 他们第一次刊登了广告之后,当然真有人和他们接洽过,不然,就不会有“价格照前议”这样的句子,出现在第二次广告之中了! 我欠了欠身子,问道:“广告登出了之后,和你们接头的是甚么人?” 边五道:“广告一连登了三天,完全没有反应,我和三哥,心里都有点嘀咕,我对三哥说:‘四婶别是记错了吧!天下哪有炭和黄金,都可以用大小来计算的?’三哥道:‘不会的,四婶对这种事,一直十分细心。帮中多少琐碎的事,四婶整理得清清楚楚,何况这样的大事!再等两天,看看情形怎样!’” 祁三吸了一口气:“当时我对老五说再等两天,其实我心中,一点把握也没有,可是又过了两天之后,我们接到了一个电话,电话是……是……” 祁三说到这里,向边五望了过去,边五立时道:“电话是我听的。打电话来的那个人,自称姓林,说是对我们登的那段出让木炭的广告,十分有兴趣,要来见我们。我当时就回答他道:‘你来见我们没有用,你是不是肯答应我们的条件?’那人在电话里道:‘当然愿意,不过还有点事,要见面再谈。’在我和那人讲电话之际,三哥走过来,我叫那人暂时等一等,就和三哥商量了起来。” 祁三接著道:“老五向我说了那人的要求,我一想,那不成问题,那个人说他立刻就来见我们。” 祁三透了一口气,又道:“放下电话之后,我和老五一起去告诉四婶,四婶听了,很是感慨,对我们道:‘我也不知道一块炭有甚么特别,只不过四叔将这块炭交给我的时候,讲得这样郑重,一定有他的道理。既然真有人要,我们又等钱用,也只好--’四婶讲到这里,难过得说不下去,我们想起过去的日子,也著实感叹了一阵。” 边五接著道:“那时,还不如现在这样艰难,还有几个人跟著我们,做点杂务,所以,那个人来的时候,并不是我和三哥迎进来的。” 边五这样说,目的自然是想我们了解当日他们和那个姓林的见面情形,我点了点头,表示明白。边五又道:“我和三哥一直陪著四婶在谈些过去的事,直到楼下有人叫,说是客人来了,我和三哥才一起下楼来,客人在小客厅,也就是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,我和三哥才一进来,只看到那人的背影,就呆住了!” 边五说到这里,他半边脸上的面肉,不住抽搐著,神情变得更诧异可怕,祁三的神情也显得异样,他们静了片刻,祁三才道:“我和老五一进来,那人--”他向一角指了指,“就站在那里,背对著门口,在看墙上的一幅画--那时,墙上还有不少字画挂著,不像现在那样。那人的衣著普通,我和老五一见到他的背影,就著实吓了一跳!” 我还有点不明白,问道:“一个人的背影,有甚么特别的地方?” 白素比我聪明,她道:“我想,这个人的背影,一定和若干年前,找上炭帮来生事的那位林子渊先生,十分相似?” 祁三连声道:“是!是!” 白素又道:“这个人也姓林,他和那个林子渊,有甚么关系?” 祁三和边五都现出佩服的神色来,祁三道:“白大小姐,你听下去,自然会知道。” 白素点了点头,不再插口,我也没有说甚縻,祁三又道:“我和老五两人,怔了一怔,那人已转过身来,当他转过身来时,我和老五更是吓了一大跳,一时之间,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才好,这个人……这个站在我们面前的人,活脱就是当年的林子渊,连年纪也差不多,除了衣服打扮不同,简直就是他!” 祁三讲到这里,不由自主喘著气,向边五望去,像是要徵求边五的同意。边五点著头:“真是像极了,我当时一见他,就失声道:‘原来你没有死在炭窑里!’那人呆了一呆,显然不知道我在说甚么,我也立即知道自己弄错了,因为就算林子渊没有死,也不会那么年轻,所以我忙道:‘你愿意用同大小的黄金来换我们那块木炭?’这样问了一句,总算将我第一句话,遮掩了过去!” 祁三接著道:“那人看来,倒很爽快,他道:‘我叫林伯骏,看到了你们的广告,特地从南洋赶回来。我在南洋做生意,请问,我是不是可以看看那块木炭?’这是一个相当合理的要求,我们当然不能拒绝,我向老五摆了摆手,老五上去,向四婶要那块木炭,我就陪著他,一起坐下来。” 祁三说到这里,伸手在自己的脸上,重重抚摸了一下:“我和他谈些客气的话,我愈看他愈像是当年的林子渊,所以我忍不住问他,道:‘林先生府上是--’林伯骏道:‘我是江苏句容县人,小地方!’我当时就吓了一跳:‘有一位林子渊先生--’他一听,立时就站了起来:‘那是先父,祁先生认识先父?’” 祁三望著我和白素两人苦笑:“两位,我防不到他忽然会这样问我,你们想一想,我该如何回答才好?” 我“嗯”地一声:“这真是很为难,看来,这位林伯骏,并不知道他父亲当年,是怎么死的!” 祁三道:“是啊!虽然当年林子渊的死,我们不必负甚么责任,但是这件事再提起来,实在不愉快,所以我只好支吾以对:‘是的,见过几次!’林伯骏反倒叹了一声,道:‘先父过世的时候,我还很小,根本没有印象!’” 白素道:“是啊,四叔从句容县回来之后,不是说过林子渊的儿子还很小,他给了他们一笔钱么?” 祁三道:“是的,不过,四叔当时在句容县还做了些甚么事,我们并不知道!” 我道:“这其中,有一条线索可以遵循,林伯骏曾来,要以黄金换这块木炭,一定有他的理由,那决计不是巧合!” 祁三道:“是啊,我当时也是这样想,我就曾问他,道:‘林先生,请怪我唐突,这块木炭,要换同样大小的黄金,你何以会有兴趣?’我这样一问,林伯骏也现出相当茫然的神情来,道:‘我也不知道!’” 我忍不住道:“这像话吗?他怎会不知道?总有原因的!” 祁三道:“我当时也傻了一傻,他立刻解释道:‘是家母吩咐我来的!’我一听,就没有再说甚么,这时,老五也捧著那块木炭进来了。” 边五道:“我拿著木炭进来,看到三哥的神情很尴尬,我也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,将木盒放在几上,打开了盒子来,让他看见那块木炭。林伯骏一看,就‘啊’地一声:‘那么大!’他的神情变得很尴尬:‘我--不知道这东西--有那么大--我只不过带来了一百多两金子--我现在也没有那么多金子!’我心中奇怪:‘你不知道木炭有多大?’他的回答更妙:‘我不知道,我--甚至不知道真是木炭!’” 边五挥了挥手,略停了一停,才道:“这时,三哥碰了我一下:‘这位林先生,就是林子渊的令郎!’我‘啊’地叫了一声:‘那你为甚么会来见我们呢?’林伯骏道:‘家母叫我来的!’” 祁三苦笑了一下:“他回答的,还是那句话,我忍不住道:‘令堂难道没有告诉你木炭有多大?’林伯骏摇著头:‘没有。这件事很怪,其中有很多关节,连我也不明白!’” 祁三摊了摊手:“一听得他这样讲,我实在不能再问下去了,因为其中有很多关节,像他父亲当年来找我们,死在秋字号炭窑里,尸骨无存的种种经过,他要是不知道,我们很难说得出口。所以我只好道:‘真是有点不明白,这块木炭,很对不起,一定要等大的黄金,才能换!’当时,他盯著那块木炭,现出十分奇怪的神情来,想说甚么,但是口唇掀动,却没有发出甚么声音来。” 边五道:“由于事情由头到尾,都怪不可言,我倒真希望他多说一点话,我们多少可以在他的话中了解到一些事实的真相。可是他又不说甚么,只是站了起来:‘现在我知道需要多少黄金才行了!我的生意正在逐渐发展,我想我很快,就会有足够的黄金,到那时候,我再来找你们!’他既然这样说,我们当然只好由他,那次见面,就这样结束了!” 我忙道:“林伯骏,后来一直没有再来?” 祁三道:“没有。” 我竭力思索著,想在种种凌乱的,毫无连贯的,怪异的,看起来,根本是绝不合理的事与人之间,找出一条可以将之贯串起来,形成一条可以解释的事实的线,可是我却找不到。 我所知道关键性的人,有四叔、林子渊、林伯骏,还有林子渊的妻子,这四个人是主要人物。四婶、边五、祁三,是配角。 而我知道的事之中,重要的有:林子渊要求开窑,找一块木料。四叔在句容县回来之后,和祁三一起在窑中的积灰之中,发现了那块木炭。木炭善价待沽,像是四叔知道一定会有人要这块木炭一样。结果,这样的人出现了,他是林伯骏。 可是,林伯骏却不知道为甚么要得到这块木炭,只不过是遵照他母亲的吩咐! 由种种已知的事看来,这些怪异的事情当中,还有一个极其主要的人物,未曾出场,这个人,就是当年到炭帮去作怪异要求,结果死在炭窑之中的林子渊的妻子、林伯骏的母亲! 我大略地想了一想,除了得出了这样的一个结论之外,没有进一步的收获。 这时,我们四个人都不讲话,静默维持了片刻,祁三才又道:“我们的境况愈来愈不如前,可以卖的东西,差不多全卖完了,也欠了不少债,我提议卖地、卖房子,可是四婶说甚么也不肯,最后,实在没有办法,我们又自然而然,想到了那块木炭。” 我道:“所以,你们又登了广告,希望林伯骏看到了广告,再来找你们?” 祁三道:“是的,结果,真有人打电话来,却是一个浑蛋!” 祁三口中的“浑蛋”,自然就是陈长青。 这时,我也同意祁三对陈长青的称呼。陈长青这个浑蛋,有关这块木炭的事,如果要对他说明,只怕三天三夜也讲不明白! 祁三又道:“然后,就是白老大来了,白老大见了四婶,谈了很久,接著你们就来了!” 祁三讲到这里,和边五一起道:“有关这块木炭的事,我们所知道的,已经全告诉你们了!” 我和白素,也都相信他们并没有再保留了甚么秘密。wωw奇Qìsuu書còm网 虽然祁三和边五将他们所知全讲了出来,可是没有多大的用处,因为根本问题在于,他们所知也不多! 我和白素站了起来,向祁三和边五话别,他们一直送我们出门口,我一直捧著那只木盒,上了车,将木盒放在身边。 我一面驾著车,一面仍在思索著,白素看来也在想,她忽然讲了一句:“林子渊的妻子,是一个极重要的关键人物!” 白素的想法,和我的想法一样。我另外又想到了一点:“你父亲一定相信那个林伯骏还会来买这块木炭,所以他才要我们先买下来!” 白素道:“他为甚么这样肯定?” 我陡地想起来:“会不会这个林伯骏,根本是商场上的名人?而我们却不知道?” 白素点头道:“大有可能,我们回去,查一查南洋华侨的名人录,看看是不是有这个人!如果有这个人,我们可以主动和他联络!” 我道:“我想在他的身上,得到多一点当年四叔到句容县去耽搁了一个月的资料!” 白素道:“当然,至少他曾主动想要这块木炭,只不过他不知道代价如此之高!” 我同意白素的说法,一到家中,我立时到书房,找出了一本华侨名人录来查,看看是不是有林伯骏这个名字。一查之下,我不禁暗叫了一声惭愧! 名人录中,不但有林伯骏的名字,而且所占的篇幅还相当多,其中自然有不少恭维的言语,这一类“名人录”,大都是这样的。我删去其中一些无关紧要的,将“名人录”中所载,林伯骏的小传,抄在下面。因为在整个故事之中,林伯骏这个人,所占的地位,相当重要。 林伯骏的小传如下:“林伯骏,一九四○年生于中国江苏省句容县,自幼丧父,二次世界大战之后,由其太夫人携带来汶莱。林君勤恳好学,自修不辍,初在林场中担任小工,由于勤奋向上,开始经营林场之后,业务日见发展,到七十年代初,已拥有林场多处,并在世界纸业危机之际,眼光独到,设立大规模纸浆厂,供应各地造纸厂原料,业务开展蓬勃,为汶莱地区华侨首领,热心公益,乐善好施,人皆称颂。” 我一查到林伯骏的小传,立时叫白素来看:“看,他是汶莱的纸业钜子!” 白素看了看这本名人录出版的日期,那是一年前出版的。白素皱著眉:“奇怪,当年,他没有那么多黄金来换这块木炭,如今看来,他应该已经有能力了,为甚么他不主动去找四婶?” 我摊了摊手:“不知道,或许另有原因。我们已经找到了这个人,这个人对这块木炭有兴趣,这一点十分重要!” 白素笑起来:“那你想怎样?到汶莱去,向他兜售这块木炭?” 想到做上门兜售的买卖,我不免觉得有点尴尬,但是这块木炭,当年林伯骏为甚么想得到它呢?还有种种许多疑问,似乎全要落在他身上求解答,看来,非去见他一次不可。 在我犹豫期间,白素道:“或者,我们先打一封电报给他,看看他有甚么反应?” 我点头道:“也好!反正我不善于做买卖,上门兜售,相当尴尬!” 我一面说,一面已摊开了纸,根据“名人录”上,林伯骏办事处的地址,写了一封简短的电报。电报很简单,只是说,若干年前,他有兴趣的一块木炭,因为价格太高,他未能到手,如今这块木炭在我的手中,如果他有兴趣,请和我联络。 电报拟好了之后,当天就拍出,我估计,第二天,最迟第三天,就可以收到回音了。 我有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要做:彻底检查这块木炭。 我将那块木炭取出来,另外,又吩咐老蔡,去买十几斤木炭来,在六十倍的放大镜之下,详细检查这块特异的木炭,和普通木炭,是不是有甚么不同之处。 可是,一直忙了一个下午,我没有发现甚么特别,我又在这块特异的木炭上,刮下了一些炭粉来,利用我家里所有的设备,作了一次简单的化验,它所呈现的化学反应,也和其它的木炭,并无不同。 我本来怀疑,这一块木炭的中心,可能蕴藏著甚么特异的东西,所以,又照比例,来称过它的重量,可是结果,却又发现重量也没有特别。 剩下来可做的事,似乎只有将这块木炭打碎,看看其中究竟有甚么古怪了。可是我当然不能这样做。因为这块木炭的价值,是同体积的黄金,谁知道当它打碎之后,是不是还那么值钱! 到了晚上,我算是白忙了一个下午,一点新的发现也没有。我在晚饭之后,和白素的父亲通了一个电话:“我已经买下了四婶的那块木炭。” 白老大道:“好啊!” 我有点啼笑皆非:“这块木炭,我已经用相当完善的方法检查过,它只是一块木炭!” 白老大道:“四婶没有和你讲这块木炭的由来?” 我道:“四婶没有说,不过祁三和边五,对我讲得很详细。可是我发现他们也不知其所以然。” 白老大道:“是的,不过我想林伯骏或许会知道!” 我忙道:“我已经拍了电报给他,如果他真知道这块木炭的奥秘,他一定会来找我!” 白老大“呵呵”笑了起来:“等他找你的时候,你可以漫天开价!” 我有点不知怎么说才好,含糊应了过去。我肯定白老大知道的,不会比我更多,再说下去,自然也不会对事情有多大的帮助,所以我说了再见,放下了电话。 那块木炭一直在我的书桌上,我盯著它看了一会,将它放进了那精致之极的盒子之中,拿著它,走出了书房。白素迎了上来,一看到我这种样子,她就知道我准备去干甚么了,她道:“小心,别弄碎它!” 我道:“要是我肯弄碎它,或许已经有结果了!” 白素道:“你准备--” 我道:“带它去作X光透视,看看其中究竟有甚么古怪。” 白素笑道:“我早知道这块木炭一到了你的手中,你睡也睡不安稳!” 我瞪著眼道:“难道你又睡得安稳?” 白素没有再说甚么,我驾车向一位朋友的工作室驶去。这位朋友,专门从事X光检验金属内部结构工作。他的工作室有著完善的设备,我在离去之前,已经和他联络过。 不多久,车子驶进了工厂的大铁门,在门口传达员的指点下,一直驶到一幢建筑物的门口停下来。我的那位朋友,皮耀国,已经在门口等我,他穿著白工作袍,一看到我,就上来替我打开车门,一眼看见我身边的那只盒子,就吹了一下口哨:“好家伙,这样漂亮的盒子,里面放的是甚么宝物!” 我道:“讲给你听,你也不会相信,是一块木炭!” 皮耀国眨著眼:“别开玩笑了!” 我大声道:“王八蛋和你开玩笑,我要透视它的内部,看看是不是有甚么东西在里面!” 皮耀国知道我的怪脾气,他只是叽咕了一下:“木炭里面会有甚么东西,决不可能有钻石!” 我没有说甚么,取起了那盒子,另外拿起了一只纸袋,纸袋中是普通的木炭,从炭店买来的,每斤,美元五角。皮耀国带我走进那幢建筑物,来到了X光室,我也穿上了白工作袍,一起进去,我将那木炭从盒中取出来。当皮耀国看到盒子真是一块木炭的时候,他的神情之古怪,当真难以形容。 他将木炭放在照射的位置上,然后,调整著许多按钮,叫我注意著一幅相当大的萤光屏。X光机最新的设备,可以通过萤光屏,立即看到X光照射的结果。 然后,他将室内的光线调得暗一点,一面操作著X光机,在那一刻,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在做甚么,或许是手臂上有点发痒,我去抓一下,大约只有十分之一秒的时间,未曾注意皮耀国叫我注意的萤光屏。而也在这时,我陡地听得皮耀国发出了一下尖叫声来。尖叫声听来充满了惊恐,刺耳之极。 在我还未明白发生了甚么事情之际,我陡地又被重重地撞了一下,这一下撞击来得这样突然,以致我几乎跌了一交。我立时站稳身子,也立即发现,撞向我的,正是皮耀国。 皮耀国像是正在极其急速地后退,所以才会撞在我身上的,他在撞了我一下之后,像是喝醉了酒一样,根本站不稳身子。以致我虽然是被撞著,但是反倒要将他的身子扶稳。 当我扶稳了他之后,发现他的神情,惊怖莫名。一看到他这样的神情,我立时可以知道,有甚么极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!我立时四面一看,可是却看不到甚么,室中也静得出奇,只有皮耀国发出来的喘息声。 我忙道:“甚么事?” 皮耀国仍然喘著气,发著抖,伸手指著那萤光屏。我立时向萤光屏看去,显示在萤光屏上的,是灰蒙蒙的一片,那当然是X光透视木炭内部的情景。 我不明白,这样灰蒙蒙的一片,何以会令得皮耀国吓成这个样子! 我立时又向他望去:“怎么了?” 皮耀国道:“你……你刚才……没有看见?” 我心中疑惑到了极点:“看到了甚么?” 皮耀国眨著眼,仍然喘著气,盯著萤光屏看,我在等著他的回答。过了好一会,他才道:“对……对不起,我刚才一定是眼花了!如果你没有看到,我……一定是眼花了。” 我忙道:“刚才,我好像有极短的时间,未曾注意萤光屏,告诉我,你看到了甚么?” 皮耀国看来,已完全镇定了下来,他居然笑了起来:“我刚才,一眼看到,在萤光屏上出现了一个人!” 我陡地一呆。萤光屏上出现了一个人?这是甚么意思?这并不是普通电视机的萤光屏,它所反映的,是那块木炭的内部情形!如果皮耀国在萤光屏上看到了一个人,那么,就是说,木炭的内部,有一个人? 我可作一千八百多种设想,设想这块木炭之中有著甚么怪东西,但是我决不会去设想这块木炭之中,有一个人! 那是决无可能的事,是以我一时之间,实在不知说甚么才好,我只是盯著皮耀国,等候他进一步的解释! 【第七章】 皮耀国不好意思地笑著:“我将你吓著了?你看,现在我们看到的,就是木炭的内部情形,看来没有甚么特别!” 我道:“你说甚么?你刚才说,看到了一个人?” 皮耀国道:“那……当然是我眼花!” 我有点恼怒,大声喝道:“如果只是你的眼花,你不会吓成这样子!你究竟是不是看到了一个人?” 我真是十分动气,是以我一面喝问,一面抓住了他的身子,摇著。 皮耀国叫了起来:“放开我!我可以解释!” 我松开了他,皮耀国道:“刚才,一定是萤光屏本身还不够光亮,将我或是你的影子,反映了出来,使我以为看到了人!” 我呆了一呆,不错,皮耀国的这个解释,比较合理。萤光屏的表面,是一层相当硬的玻璃,和普通的电视机一样,这种光泽的玻璃,加上道白色的萤光屏作底色,可以起到镜子的反映作用。 他这样的解释,可以说是相当合理,可是我还是充满了疑惑。 我道:“单是看到了人影,你就吓成这样?” 皮耀国苦笑著:“我……一定是工作太过疲劳了!” 我盯著他:“对我说实话!” 皮耀国陡地胀红了脸,大声叫了起来:“我为甚么要骗你?你要看木炭的内部,现在你看到了!你想看到甚么?难道你想看到木炭里面,有一个人?这个人被困在木炭中,想出来?” 我呆了一呆,皮耀国的前半段话,是可以理解的,可是他最后一句话,又是甚么意思呢? 我想了一想:“是不是你看到的那个人,像是被困在木炭之中一样?” 皮耀国的脸胀得更红,连头筋也绽了出来,恶狠狠地道:“是的,我看到了一个人,被困在木炭之内,正想出来,在挣扎著,还在叫著,不过对不起,我没有听到他的叫声!” 皮耀国愈说愈是激动,挥著手。我只好拍著他的肩:“镇定点,你真是工作太疲劳了,我抱歉来增加你的麻烦!” 皮耀国苦涩地笑了起来,他显然不愿意再就这件事说下去,他只是道:“你看到了?你是不是要照片?这具X光机,每十秒钟,自动摄影一次。” 我一听得他这样说,心中陡地一动,忙道:“那么,到如今为止,它已拍了多少张照片?” 皮耀国向一个仪表看了一看:“已经拍了三十七张。” 我忙道:“够了,将这些照片全洗出来,我全要!” 皮耀国望了我一眼,走过去,将X光机关掉,又望了我一眼,口唇掀动,欲语又止。我道:“我并不是希望在照片上看到你见过的那个人。” 皮耀国道:“谢谢你!” 他又打开一只盒子,取出软片盒来,放在一条输送带上,传了出去,同时按下一个对讲机的掣:“小李,这些照片,立刻要!” 然后,他转过头来:“大约十分钟,就可以看到那些照片了!” 他说完之后,就坐了下来,双手捧著头,看来像是极其疲倦。我在踱来踱去,趁有时间,我将木炭取了下来,在取来那块木炭之际,我做了一个极其没有意义的下意识的动作。 我将那块木炭,凑在耳际,听了一听。 我真的自己也不知道这样做,是为了甚么,我真以为木炭里面会有一个人,所以想听听他是不是有声音发出来?我当然甚么也听不到,我又将之放进了盒子之中。 这时,皮耀国抬起头来,问道:“这块木炭,究竟有甚么特别?” 我摇头道:“我不知道,这正是我要找的答案。” 皮耀国没有再说甚么。不一会,对讲机中传来一个人的语声:“照片洗出来了!” 传送带将洗好的照片,送了进来,皮耀国将照片取了起来,著亮了墙上的一盏灯,将照片放在一片乳白色的玻璃之上。 我道:“看第一张!” 皮耀国吸了一口气,将第一张照片放了上去,照片看来,仍是灰蒙蒙的一片,一点也没有异样。接连几张,皆是如此。 我不能确切地肯定我希望在照片上发现甚么,但是甚么也没有发现,总令我相当懊丧。我道:“老皮,你说这装备是最先进的,它既然有萤光屏,应该有连带的录影设备才是!” 皮耀国一听,用力在自己的头上打了一下:“真是,我怎么忘了,当然!” 他一面说,一面神情显得异常兴奋,几乎是跳向一组组合,打开了一个盖子来。可是当他打开了那个盖子之后,他却惊呆地站著,一声不出,神情懊丧之极。 我忙赶过去,问道:“怎么了?” 皮耀国后退了几步,苦笑道:“里面没有录影带,所以,也没有录影。” 我望著他,心中陡地因为他的神情变化,而想到了一些甚么,我忙问道:“你很希望有录影带是不是?” 皮耀国对我的问题,避而不答,反倒道:“我?不是你希望有录影么?” 我听得他这样回答,更可以肯定我的推测正确,我道:“不,你比我更希望有录影,你希望有录影,是因为想证明你自己并不是眼花,并不是神经衰弱,想证明你真的看到过一个人出现在萤光屏上!” 皮耀国的神色,变得十分苍白,他呆了一会,才道:“是……是的。” 我将手按在他的肩头上,因为我发现他的身子在剧烈地发著抖,我要令得他比较镇定些。我道:“老皮,你看到的情形,究竟怎样,老老实实地告诉我!” 他望著我,带著一副求饶的神情,但是我却一点也没有放过他的意思。我们两人对峙了好一会,他才叹了一口气:“好,我告诉你,我真是看到了一个人!” 他一面说,一面指著萤光屏:“X光机才一开,我向萤光屏望去,就看到了那个人!那个人出现在萤光屏上,像是在向我大声呼叫,而且,还挥著手,在吸引我的注意。” 我陡地吸了一口气:“你……看得这样真切?这个人是甚么样子?” 皮耀国苦笑道:“我说不上来,我只觉得那是一个人,这个人在木炭的内部,其实,我看到的可能只是一个人的模糊的影子,但是我……我实在说不上来,当时给我的强烈的感觉,是我看到了一个人!” 我有点不十分明白他的叙述,但是我至少可以肯定,这一次,他并没有对我隐瞒甚么,我又问道:“以后的情形又怎样?” 皮耀国苦笑道:“哪里还有甚么以后的情形!我一看到这种情形,实在吓坏了,我叫了一声,身子向后退,撞中了你!” 以后的情形,我也知道了,当我再向萤光屏看去的时候,只看到灰色的一片,那是木炭内部结构的情形。 皮耀国已经将他看到的,都说了出来,可是我却全然无法知道究竟发生了甚么事。我想了一想:“那个人出现的时间极短?” 皮耀国面青唇白地望著我:“一秒钟,或许更短,我不能确定。” 我吸了一口气:“老皮,你看到的那个人,是在X光机才一开启的时候出现的,接著就不见了?对不对?我们可以再来一次?” 皮耀国想了一想,同意了我的说法。他又将那块木炭,放在X光机照射的位置上,然后作了一个手势,令我注视萤光屏。 这一次,就算有人用尖刀在我背后指著,我也决不会让视线离开萤光屏。可是,当他按下X光机的开动掣之后,萤光屏上,却只是出现灰色的一片,并没有他上次看到过的那个“人”! 皮耀国的神情十分沮丧,我也没有甚么话可说,只是道:“上次拍下来的那些照片,是不是可以给我?” 他苦笑了一下:“当然可以!” 我向那叠照片走去,将之顺序叠了起来,也就是开机之后,第一个十秒钟所拍的照片,放在最上面。当我这样整理的时候,我突然发现,在第一张照片上,有相当多杂乱的、不规则的线条。我曾经在乳白色的发光玻璃板上看过这张照片,但当时,我希望能在照片上看到一个人,当然不会去注意那些幼细的线条,所以到这时才注意到它们。 我忙拿起了这张照片来,再放在乳白玻璃上,道:“老皮,你过来看,这是甚么?” 照片放在玻璃板上之后,由于玻璃的后面有光线透过来,所以那些线条,看得更清楚,这一些线条,呈一种波浪形的起伏,可是有些“波纹”,却相当尖锐,有的地方较粗,有的地方较细。 皮耀国走了过来,看到了照片的这些线条,他也呆了一呆,说道:“这……或许是冲洗的时候,不小心刮花了底片所产生的?” 我立时反驳道:“不是,这是一组波形!” 皮耀国又走近了些,仔细看:“看来好像是一组波形,但是……X光机没理由可以显示波形!” 我道:“X光机不能,但是萤光屏的显示结构,正和波形显示结构同一原理!这一组波形,是不是会因为这个原因而被记录下来?” 皮耀国摊著手:“据我所知,以前,没有这样的例子!” 我道:“整件事很怪,这块木炭也很怪。如果这块木炭会放出极强烈的一种波,是不是有这个可能,使波形出现而且被记录下来?请别以常理来回答我这个问题。” 皮耀国想了一想:“理论上有这个可能,但是一般的物质,显示在示波器屏上的波形,杂乱无章,这一组波形,却很有规律!” 我呆了一呆,在我看来,这组波形,正是杂乱无章的,但是皮耀国却说它“有规律”,我不知是甚么意思。皮耀国是科学家,他这样说,当然有他的道理的。我忙问道:“有规律?甚么意思?” 皮耀国道:“看起来,这组波形,像是一种声波,有点像乐器中的木箫在吹奏时所发出声音的声波。” 我的思绪十分混乱,不能在皮耀国的话中捕捉到甚么中心,甚至无法发出进一步的问题。 皮耀国看出我神色惘然,解释道:“每一种不同的声音,都有不同的波形,可以显示在示波器的萤光屏之上,女人的尖叫声是一种波形,男人的讲话声,又是另一种形状。小提琴的声音,可以形成正弦波;铜锣的声音,形成山形波。” 我点头,表示明白:“我知道了,这组波形,照你的看法,是木箫的声音?” 皮耀国道:“不是,我只是说像,而且,从它的伸展,波沟的高度来看,这种声音--如果它是一种声音形成的话,它的频率一定极高,超过三万赫兹。” 我又呆了一呆:“超过三万赫兹?人耳所能听到的声音范围,是频率三十到两万赫兹之间,三万赫兹,那是人耳听不到的一种高频音波!” 皮耀国道:“是的,如果这组波形是音波,那么,人听不到!” 他讲到这里,停了一停:“我们刚才,可曾听到甚么声音没有?” 我道:“没有,除了你那一下尖叫声。” 皮耀国道:“我那一下尖叫声,大约频率是一万七千赫兹左右,如果展示出来,波形没有那么尖锐,要平坦得多,这一组,如果是波形,我想可能是由于X光机才开始操作的时候,机械的装置部分所发出来的。” 我心中充满了疑惑,实在不知道如何说才好。过了好一会,我才道:“老皮,你刚才说,不同的声音,有不同的波形?” 皮耀国道:“是的!” 我又道:“那么,在理论上来说,只要看到不同的波形,就可以还原,知道是甚么声音?” 皮耀国道:“理论上是这样,但是事实上却并没有还原波形的仪器。也没有甚么人,可以根据波形,辨认出那是甚么声音造成的,因为有许多声音,听起来大有分别,但是在波形的展示上,差别极小,尤其不是单音之际,更加难分。” 我盯著照片上的那组波形,欲语又止。皮耀国又道:“我熟朋友中有一个笑话,你听过了没有?” 在那样的情形下,我自然没有甚么心情去听笑话,我只是点了点头。皮耀国道:“有一个音乐爱好者,自夸可以不必用耳,只要看乐章展示的波形,就可以认出那是甚么乐曲。他和人打赌,凝视著萤光屏上变幻不定的波形,当他肯定地说那是贝多芬的‘田园交响曲’之际,原来那是罗西尼‘威廉泰尔’序曲的第一乐章。” 皮耀国说是笑话,我却并不觉得好笑。 非但不觉得好笑,而且,我还觉得这位先生十分难得,“威廉泰尔”序曲第一乐章,正是写瑞士的田园风光,和田园交响曲,有相似的波形,当然不足为奇! 我叹了一声,指著照片道:“如果这组波形,是由声音造成的,你的意思是,没有人可以说出这是甚么声音来?” 皮耀国道:“我想没有。而且,说出来也没有用,这是人耳所听不到的声音。” 我没有再说甚么,又去检查其他的照片,全都没有这样的线条。我接过了皮耀国给我一只纸袋,又放好了木炭:“老皮,对不起,打扰你了!我想你所谓看到了一个人,一定是眼花了!”我相信皮耀国真的在萤光屏上见过一个人,而我故意这样说,是安慰他。因为我隐隐觉得整件事,好像愈来愈是怪异,对他解释也解释不明白,只好含糊过去算了!皮耀国也没有再说甚么,送我出去。我回到家里,已经夜深,白素还没有睡,在等我,一见我,就现出询问的神色来。我将经过,详细对她说了,白素道:“你,那时在干甚么?为甚么不一直注视萤光屏?” 自从知道皮耀国“在萤光屏上看到一个人”起,我就一直为那一刹那间自己未曾注意萤光屏而懊丧不堪。这时给白素一问,我更增加了几分懊丧,忍不住在自己的头上,重重打了一下:“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干甚么!只不过一下未曾注意!” 白素皱著眉,看样子正在思索甚么,但是我却不知道她在想甚么。我道:“皮耀国说得很怪,照常理说,如果他真的在萤光屏中看到了一个人,那么,这个人,应该在木炭里面?” 我一面说,一面用手轻拍著那只盛放木炭的盒子。 白素想了一想:“这也很难讲得通,萤光屏上显示的,是经过了X光透视之后,木炭内部的情形,对不对?” 我点头道:“是这样?” 白素挥了挥手:“所以我说,皮耀国说他‘看到了一个人’,这句话是不合逻辑的,他看到的,不应该是一个人--就算是一个人的话,也应该是经过了X光透视之后的人,那应该是一具骸骨!” 我怔呆了半晌,我倒没有想到过这一点。的确,如果木炭内部有一个人,那么,在经过X光之后,这个人出现在萤光屏上的,应该是一副骸骨! 我一时之间,不知如何说才好,望著白素:“那么,你有甚么解释?” 白素又想了片刻,她出言相当审慎,和我不一样。过了片刻,才道:“我想,那可能只是一个阴影!你看这些照片,显示木炭内部,看起来虽然是灰蒙蒙的,但是灰色也有深、浅之分。深浅不同的颜色,在视觉上容易造成一种阴影,如果这个阴影看起来像一个人,那么,结果就是皮耀国在萤光屏上看到了一个人。” 我“唔”地一声:“听起来,很合理,但为甚么一下子,这个阴影就消失了呢?” 白素道:“这很难说,或许是萤光屏显像阴极管那时还未曾调节好,也或许是X光机才开动,X光还不够强烈,所以造成一种短暂的现象。” 我没有说甚么,只是来回踱著步。 白素笑了起来:“总之,我们经历过的不可思议的事虽然多,但是一块木炭里面,会有一个人,这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解释,都解释不通!” 我无法反驳白素的话,但是那并不等于说我同意了白素的话。 我喃喃地道:“世界上有很多事,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解释都解释不通,但确然有这样的事存在著!” 白素没有再和我争论下去:“睡吧,别再为这块木炭伤脑筋了,只要林伯骏的回音一来,我们不就可以知道来龙去脉了吗?” 我苦笑一下,现阶段,的确没有甚么别的事可做,我将木盒放在一个柜子里,在放进去之际,我又忍不住打开了那盒子,向那块木炭,瞪了一眼。 当晚,我睡得不好,做了一晚上的怪梦,梦见我自己在木炭里面。梦境很玄妙,在清醒的时候,由于理智,很多事情,无法继续想下去。例如:“一个人在木炭之中”这样的事,就无法想下去。因为理智告诉我,木炭是实心的固体,人无法在一个固体之中,如果硬要“住”,那等于是以一个固定的姿势,嵌在木炭的内部。 可是在梦境之中,我却真的“住”进了木炭中,整块木炭,像一间房间,我闯不出来,可是木炭内部的固体结构,却并未妨碍我的活动! 这样的梦境,当然荒谬,本来没有必要加以详细叙述,但是由于后来事情的发展,竟有一部分与之不谋而合,真是神奇而不可思议,所以先在这里,提上一笔。 第二天,我等著林伯骏的回电,可是一直等到夕阳西下,还是没有消息。我心中有点不耐烦,在晚饭的时候,对白素道:“汶莱是一个相当落后的地区,会不会根本没有人送电报?” 白素瞪了我一眼:“不致于落后到这种程度!” 我有点食不知味,还好,晚饭才过,一支烟才抽到一半,门铃响了,我陡地跳了起来,听到了久已等待著的两个字:电报! 林伯骏的回电来了! 电报很简短,也有点出乎我的意料,全部电文如下:“卫斯理先生:来电收到,请恕俗务繁忙,不能来晤,但盼先生能来汶莱一叙,林伯骏。” 看到了这样的电文,我和白素,不禁互望著,呆了好半晌说不出话来。 因为,在我的想像之中,这块木炭如此怪异,牵涉到许多不可解的事,林伯骏又曾经要以黄金来换过这块木炭,他一知道木炭在我这里,应该表示得极其热切才是,但是,谁都可以从他这封电报中看出来,他的反应,十分冷淡,全然是一种无可无不可的态度。 我盯著那封电报,心中很不是味道,白素道:“你准备怎么样?” 我苦笑了一下:“他看来一点兴趣也没有!” 白素皱了一下眉:“也不见得,他请你去,不能说是全然没有兴趣!” 我有点光火:“这算是甚么兴趣?这块木炭,关系著他父亲当年的怪异行动,也关系著他父亲的死,他甚至没有在电报上提起那块木炭!” 白素摇著头,显然她也不能理解何以林伯骏反应冷淡。过了半晌,她才道:“据我推测,林伯骏对于整件事,根本不清楚。他第一次见祁三和边五,说他甚么也不知道,是他母亲叫他来的!” 我将电报重重摔在地上,并且踏了一脚:“去他妈的,我才不理他!” 等了两天,等到了这样的一封电报,自然令我极其失望,我不想再理会这件事,说不定等到天冷,我将这块木炭,放在炭盆里生火取暖,来享受一下世界上最豪华的暖意! 可是,不到两小时,事情又有了急剧的转变,白素已在替我收拾行装,我已经准备明天一早,就到汶莱去了! 使我改变主意的是林伯骏第二封电报,在第一封电报到达后的不到两小时之后到达,电文相当长:“卫斯理先生:关于木炭,我与家母谈起,她力促我立时陪她与你相会,但家母年老体弱,不便行动,请先生在最短期间内到汶莱,万不得已,敬请原谅。林伯骏。” 林伯骏的第二封电报,证明白素的推测是对的,林伯骏本身,对那块木炭,一点兴趣也没有,可能也不知道这块木炭的来龙去脉,知道的,是他的母亲,当年行动怪异的林子渊的妻子! 当他收到我的电报之际,一定只是随便回电,所以才表现得如此冷淡。大约在一小时后,他可能和他的母亲讲起了这件事,她母亲则焦急到立刻要赶来见我,那位林老太太,才是真正关键人物! 当晚,我兴奋得睡不著,一面和白素讨论著,何以林老太太反而会对那块木炭有兴趣,她究竟知道些甚么?但讨论也不得要领。同时,我找了一个原籍江苏句容县的朋友来,临时向他学当地语言的那种特有的腔调。 中国的语言,实在复杂,我对各地的方言可算有相当高的造诣,而江苏省也不是语言特别复杂的省份。但是在南京以东的几个县份,还是有独特的语言。同是江苏省南部的县份,丹阳和常州,相去不过百里,可是互相之间就很难说得通。句容县在丹阳以西,南京以东,江苏省南部的语言,到南京,陡地一燮,变成了属于北方言语系统,句容县夹在中间,语言尤其难学。 我之所以要漏夜学好句容话的原因,是我想到,林老太太离开了家乡好几十年,对于家乡的一切,一定有一种出奇的怀念,如果我能够以乡谈和她交谈,自然可以在她的口中,得到更多的资料! 一夜未睡,第二天,赶著办手续,上飞机,在机上,倒是狠狠地睡了一大觉,等到睡醒不久,已经到达汶莱的机场了。 我并没有携带太多的行李,步出机场的检查口,在闹哄哄的人丛中,我看到一个当地土人,高举著一块木板,木板上写著老大的“卫斯理先生”五个字。我向他走过去,在土人旁边,是一个样子看来很文弱,不像是成功的商界人士的中国人。 那中国人看到我迳直向他走过去,他也向著我迎了上来,伸出手来:“卫斯理先生?我是林伯骏!” 我上机之前,白素曾代我发电报通知过他,所以他会在机场等我。他一面说,一面向我手中的手提箱看了一眼。我倒可以立即明白他的意思:“林先生,这块木炭,在手提箱里!” 林伯骏答应了一声:“我的车子在外面,请!” 那土人过来,替我提了手提箱,我和他一起向外走去。林伯骏的商业活动,一定很成功,他的汽车也相当豪华,有穿著制服的司机。 我们上了车,车子向前驶,我看出林伯骏好几次想开口,但显然又不知道该如何说才好,我向他笑了笑:“你想说甚么,只管说!” 林伯骏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,道:“对不起,请原谅我直言,一块木炭,要换同样体积的黄金,那……实在十分荒谬!” 我“嗯”了一声:“这就是为甚么你在多年之前见过那块木炭一次之后,就再也未曾和他们联络的原因?” 林伯骏道:“可以说是!” 他在讲了这一句话之后,顿了一顿:“我来到这里的时候,只有四岁,汶莱就是我的家乡,你一定也留意到,我说英语,事实上我中国话说得不好。这块木炭和过去的一些事有关,而我,对于过去的事,并没有甚么兴趣!” 我点头说道:“是的,我明白!” 林伯骏又直视著我:“可是我母亲不同,她对过去的事,一直念念不忘。卫先生,谓恕我直言,如果你的目的,是利用我母亲对她的家乡和她对过去的怀念,由此而得到甚么利益的话,我想你不会成功!” 我要用极大的忍耐力,克制著自己的冲动,才能让他将这些话讲完,而不在他的鼻子上重重打上一拳。 等他讲完之后,他还自己以为十分精明地望著我,我才冷冷地道:“林先生,你大可以放心,我如果要想骗财的话,像你这种小商人,还轮不到做我的对象!” 【第八章】 林伯骏扬了扬眉:“是么?那么,甚么人才是你的对象呢?” 我道:“譬如说,陶启泉,他还差不多!” 陶启泉就是我一个电话,他就立即派人送了两百万美元支票来的那位大富豪。他是真正的富豪,和林伯骏那样,生意上稍有成就的小商人不同。 我说出陶启泉的名字来,倒也不单是因为他是我所认识的富豪,而是我知道陶启泉目前,也在汶莱,正是汶莱国王的贵宾。 林伯骏一听到这个名字,像中了一拳一样地震了一震。 我又道:“听说陶启泉在汶莱,也有不少产业和油田,林先生的经营范围,一定比他更广?” 林伯骏神情尴尬,半天说不出话来,才道:“卫先生你……认识陶先生?” 我道:“不敢说认识,不过,我见了他,他不致于怀疑我向他骗钱!” 林伯骏的脸色更难看,过了好一会,他才道:“我只不过是保护自己,你别见怪!” 我只是“哼”了一声,懒得再和他说话。车行一小时左右,驶进了一幢相当大的洋房,驶进了花园,在建筑物前停了下来。 我和林伯骏下了车,那土人提著我的箱子,一起走进去,才一进房子,我就听得一个老太太在叫道:“伯骏,那位卫先生来了没有?” 那是典型的句容话,我一听,就大声道:“来了!” 虽然只说了两个字,但是字正腔圆,学到十足,我立时听到了一下欢呼声,循声看去,看到一个女佣推著一张轮椅出来,轮椅上坐著一位老妇人。 她看来六十出头,神情显得极度的兴奋,正东张西望,在找寻说“来了”的人。 我忙向她走了过去:“林老太太?我是卫斯理!” 老太太向我望过来,刹那之间,她的神情,激动得难以形容,双眼之中,泪花乱转,张开了双手。我一来到她的面前,她就紧紧地握住了我的双手,口唇颤动著,却因为心情的激动,而说不出话来。 林伯骏紧随在我的身后,一看到林老太太这样的神情,我回头向林伯骏道:“令堂这样的情形,看来我想骗你钱,真是易如反掌!” 林伯骏的神情极其尴尬,也多少有点恼怒,闷哼了一声,并没有说甚么。 这时,林老太太的神情,稍为镇定了一点,可是她还是不住喘著气:“卫先生?那东西呢?你带来了没有?让我看看!” 我呆了一呆,我的发呆,并不是因为我不懂她说的“那东西”是甚么。“那东西”,当然是指那块木炭而言。我不明白的是,她何以不称“那木炭”,而称“那东西”?在我发呆之际,林老太太的神情,更显得焦切莫名,我忙道:“带来了!” 林老太太一听得我说“带来了”,才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,望著我:“伯骏曾对我说,那东西……是一块木炭?” 我又是一呆,心中更加疑惑,林老太太不知道那东西是一块木炭!这和四叔当年回来之后,进入秋字号窑去取东西,并不知道他会取到一块木炭是相同的。这又是甚么原因? 我不论如何想,都无法想出其中的究竟来,反正关键人物已在眼前,我想疑团总可以解决。所以我只是犹豫了一下:“是的,那是一块木炭!” 林老太太急速地喘起气来。她显然是一个行动不便的人,不然也不会坐在轮椅上了,可是这时,她却不顾一切地,想挣扎著站起来,吓得她身边的护士和林伯骏,连忙过去,又扶又按,总算又令得她坐了下来。 林老太太一直望著我:“给我!将那……块木炭给我!” 我犹豫了一下,一时之间,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。而林老太太一看到我犹豫,显然误会了我的意思,立时向林伯骏望了过去:“伯骏,快付他钱,不论他要甚么价钱,快付给他!” 林伯骏的神情,相当难看,但他还是并不拂逆他母亲的意思,连声答应著。 一看到这种情形,倒轮到我来尴尬了,因为林伯骏怀疑我来骗钱,如果我立时提出价钱来,那倒真像来骗钱了! 林伯骏一面答应著,一面道:“娘,你……我有一点话,想和你说!” 林老太太立时生起气来,说道:“不用说,你不知道,不论多少钱,就算倾家荡产,也要给他!” 林老太太说得声色俱厉,林伯骏的脸色,更加难看。我在这时候,倒可以肯定了一点,那就是:林老太太,知道那块木炭究竟有甚么特别,要不然,她决不会讲出这样的话来! 我看到林伯骏这种为难的神情,心中倒十分愉快,因为他刚才曾对我不礼貌!但是我也不想再僵持下去,因为我急于想从林老太太的口中,知道进一步的资料。 我道:“林老太太,价钱的事,可以慢一步谈,我先将这块木炭给你!” 我一面说,一面提过了手提箱,打开,自手提箱中,取出了放木炭的盒子来,打开盒盖,交给了林老太太。林老太太立时双手,紧紧抱住了盒子,盯著盒中的那块木炭,面肉抽动著,神情激动到了极点。 我实实在在,不明白她何以看到了一块木炭,会现出这样激动的神情来。 过了好一会,林老太太才一面抹著泪,一面抬起头来,对我道:“卫先生,请你跟我来,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说,很多!” 她强调“很多话”,我也忙道:“我也有很多话要对你说!” 林老太太吸了一口气,向林伯骏望去,说道:“伯骏,你也来!” 林伯骏忙道:“我事情很忙,我不想听以前的事,我有我自己的事!” 林老太太盯了林伯骏一会,叹了一声:“好,你不想听,那由得你,卫先生,请跟我来!”她一面说,一面示意护士推著轮椅,向楼上去。 我向林伯骏道:“林先生,我想你还是一起去听一听的好,这……整件事,和令尊有极大的关系!” 林伯骏冷冷地道:“我父亲死了不知道多少年,就算和他有关,我也没有兴趣!” 我呆了一呆,林伯骏的话,如此决绝,当然是无法再说动他的了!我跟著林老太太上了楼,轮椅推进了一间相当宽大的房间,又穿出了那间房间,来到了一个种著许多花卉的阳台上。 我自己移过了一张藤椅,在林老太太的对面,坐了下来,林老太太又吩咐人搬过了一张几来,取来了茶。阳台下面是花园的一角,远处是山,十分清幽。 我和林老太太面对面坐下来之后,林老太太好一会不出声,双手仍紧抱著那块木炭,像是在沉思。我也不提出问题去打扰她。 过了好一会,林老太太道:“我家相当开明,我从小就有机会上学念书,高中毕业之后,我在家乡的一家小学教书,子渊就是这家学校的校长。” 她已经开始了要对我讲的“很多话”,我坐直了身子,喝了一口茶,听她讲下去。 林老太太停了片刻,道:“子渊的家,位在县城西。我们家乡的县城,城西那一带,全是后来搬来的,不是本乡本土的人,我们称那一带为‘长毛营’,子渊就是‘长毛营’的人。” 我呆了一呆:“这个地名很怪,为甚么要那样叫?”我一面问著,一面心中也不明白何以她要将她丈夫原来住在哪一区的地名告诉我。 林老太太道:“长毛营,就是说,住在那里的人,原来全是当长毛的!” 我“啊”地一声。“长毛”这个名词,我已很久没有听到过了,所以一时之间,想不起它的意思来。 所谓“长毛”,就是太平天国。“当长毛”,就是当太平天国的兵!太平天国废清制,复旧装,蓄发不剃,所以,江南一带的老百姓,统称之曰:“长毛”。 我道:“我知道了,林子渊先生,是太平军的后代!” 林老太太点了点头:“是,据父老说,长毛营里的人,本来全在南京,湘军攻破南京,南京的长毛四散逃走,其中有一批,逃到了句容县,就不再走,住了下来。” 我一面“嗯嗯”地答应著,一面心中实在有点不耐烦,心想林老太太从她丈夫的祖先开始讲起,那和我想知道的资料,有甚么关系?不如催她快点说到正题上来的好。所以我道:“当年,林老先生有一个十分古怪的行动,他到一处烧炭的地方去--” 林老太太挥著手,打断了我的话头:“你别心急,你不从头听起,不会明白!” 我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,反正我已经来了,她喜欢从头说起,就让她从头说起吧! 林老太太续道:“这批长毛,全是做官的,据说,做的官还不小,甚至还有封王的!” 我点头道:“那也不意外,太平天国到了后期,王爷满街走,数也数不清!” 林老太太苦笑了一下,说道:“子渊的上代,是不是封过王,我也不清楚,做的是甚么官,我也不详细。我在小学教书,他是校长,不到一年,我们的感情,就突飞猛进,终于论起婚嫁来了!” 林老太太说到这里,脸上现出甜蜜的笑容来,我也不去打断她的话头。事实上,她的叙述,十分平凡,也没有甚么大趣味,只不过是一桩普通的婚事而已。 林老太太继续道:“我家里反对我嫁给子渊,可是我非嫁他不可,家里也只好答应,结婚之后,我搬到子渊的家里去住。子渊的父母早过世了,他家是一幢三进的大屋子,全是用十二斤重的水磨大青砖造的。” 林老太太又道:“家里除了两个老仆人之外,就是我们两夫妻,地方实在太大了--” 我礼貌地表示自己的不耐烦,在她讲到最后几句时,我移动身子,改变了三次坐著的姿势。 可是林老太太却全然不加理会,仍然在说她的屋子:“屋子实在太大,有很多地方,我住了一年多,根本连去都没有去过,也不敢去。结婚一年中,我生下了伯骏,我已经很久没有再教书了。在伯骏三岁那一年,有一天晚上,正睡著,忽然人声喧哗,叫著:‘失火了!失火了!’伯骏先惊醒,哭了起来,子渊也醒了,立即跳起来向外奔去,我吓呆了,在床上搂著伯骏,不知怎样才好,只听得人声愈来愈嘈--” 我听到这里,张大了口,打了一个呵欠。 林老太太仍然不加理会:“一直吵到天亮,一个老佣人,奔进奔出,向我报告起火的情形,火在我们后面的那条街烧起,到天亮,救熄了火,起火的那间屋子烧成了平地,我们的屋子,只有最后一进被烧去了一角,没有蔓延过来。” 讲到这里,她自动停了下来,叹了一声。 我真希望她转换一下话题,别再说她的屋子了。可是,她忽然讲了一句:“如果火一直烧过来,将我们的屋子也烧掉了,那倒好了。” 我一听得她这样说,精神为之一振,因为她这样讲,分明说她这场听来像是不相干的火,和她的一生,有十分密切的关系!和她有关,当然也和林子渊有关,和整件事有关! 林老太太道:“天亮,我抱著伯骏,去看被火烧去的地方,那是屋子的最后一进,屋后,是一个小天井,天井隔著相当高的围墙,围墙已经倒了下来,被烧掉的大半间屋子,是我从来也没有到过的地方。我去看的时候,看到子渊正在砖堆上,指挥著两个佣人,将塌下来的砖头撇开去,他自己也卷著袖子在搬砖头。找走了过去:‘子渊,你休息一下,吃点东西再忙!’子渊摇著头:‘不倦,你来看,我小时候,常到这里来捉迷藏,后来很久没有来,你看,这房子很怪!’” 我吸了一口气,更聚精会神地听著。 林老太太道:“当时,我也不知道他说房子很怪是甚么意思,就抱著伯骏过去看,看他指的地方。他指的是断墙,墙是用十二斤重的水磨青砖砌起来的,有两层,中间空著大约两尺,是空心墙。我看了一下:‘是空心墙,也没有甚么怪!’乡下人起房子,讲的是百年大计,空心墙冬暖夏凉,也不是没有的事。子渊说道:‘不对,你再听听!’” 我听到这里,忙道:“甚么?他叫你‘听’?” 林老太太道:“是的,他一面说,一面拾起半块砖头来,从墙中间向下抛去,那半块砖头落下去,传来了落地的声音,从砖头落地的声音听来,墙基下面,至少还有一丈上下是空的!我‘啊’地叫了一声:‘下面是空的!’子渊忙道:‘小声点,别让人家听到了!’这时,隔巷子有很多人,也有被烧成平地的那家人,正在哭泣著。” 林老太太向我望了一眼,才又道:“我立时明白子渊叫我别大声叫的意思。” 林老太太续道:“这屋子下面,有一个地窖!而这个地窖,子渊根本不知道。要不是烧塌了半边墙,他也不会发现!你明白他叫我不要大声的意思?” 我点头道:“我明白!古老屋子的地窖,大多数要来埋藏宝物,在他未曾弄明白之前,他当然不希望有太多的人知道他家的祖屋有藏宝!” 林老太太苦涩地笑了起来,喃喃地道:“藏宝!”她又叹了一声:“子渊当时是这么说的,他来到找身边,叫著我的名字,神情很兴奋:‘我家的祖先是做甚么的,你当然知道!’我看到他这种样子,好像马上会找到大批金元宝一样,就没好气地回答他道:‘当然知道,是当长毛的!’” 林老太太讲到这里,略顿了一顿,神情很难过:“平时,如果我这样说,子渊一定很生气,可是那时,他实在太兴奋了,竟然连声道:‘是,当长毛!’接著,他又压低了声音:‘你可知道,太平军攻打城池,搜掠了多少金银珠宝?’唉,卫先生,这一点,我相信凡是略为知道一点太平天国历史的人都知道!” 我点头道:“是的,长毛搜掠财宝的本领不少,不比李自成、张献忠差。而且太平军肆虐之处,正是东南最富庶的地区。” 林老太太道:“是啊,所以子渊接著道:‘这屋子有一个秘密地窖,你想想--’他又叫著我的名字:‘里面一定会藏著--’他那时,甚至兴奋得讲不下去,只是连连吞著口水,搓著手!” 我道:“那么,他究竟在地窖里--” 林老太太瞪了我一眼,像是怪我打断了她的叙述,我只好向她抱歉地笑著,作了一个请她讲下去的手势。 林老太太道:“当时,他叫我不要张声,到晚上,他会到地窖中去发掘。我本来只觉得事情很滑稽。可是当天,在太阳下山之后,子渊就开始不安,团团乱转。我从来也未曾见过他有这种情形,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劝他才好!” 林老太太讲到这里,叹了一口气:“天才黑,他就点著了一盏马灯,向我望来,像是在要求我和他一起进那个神秘的地窖去,我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预感,感到如果我们进入那个地窖,一定会有极其不幸的事情发生。我这种感觉,极其强烈,以致甚至害怕得身子在发抖!子渊看到我这样情形,忙道:‘你怎么啦?’我趁机道:‘子渊,别进去,别进那地窖去,叫人把那地窖的入口处封起来!’” 林老太太讲到这里,停了停,才又道:“子渊一听,立时笑了起来。唉,多少年来,他那种笑声,一直在我耳际响著,我真后悔,我当时没有坚持自己的意见!” 林老太太现出极难过的神情来。林子渊在地窖中究竟找到了甚么,我还不知道。但是我却可以肯定,林子渊到炭帮总部之行,一定和他进入地窖有关,结果,是林子渊葬身炭窑,尸骨无存,这自然是一个极其悲惨的结局,林老太太这时心情悔恨,可以理解。 我想了一想,安慰她道:“老太太,我想,就算你当时坚持自己的意见,也不会有用!” 林老太太向我望来,我解释道:“任何人,发现了自己的祖居,有一个建造得如此秘密的地窖,而且又肯定上代是曾在乱世之中,做过一番事业,我想,没有甚么人可以克制自己的好奇心,不进去看个究竟!” 林老太太呆了半晌,接著又叹了一声:“是的,其实当时我虽然害怕,虽然叫子渊不要进去,但是我心中,一样十分渴望知道地窖中有甚么!” 我忙道:“这就是了,所以,你不必责怪自己!” 林老太太又叹了几声,才道:“他当时笑著:‘怕甚么?地窖里,就算有甚么妖魔鬼怪,已经穿了一个洞,也早已逃走了!’我当时只是重复著一句话:‘不要去!不要去!’可是他已经提著马灯,走了出去,我只好跟在他的后面。” 林老太太伸出她满是皱纹的手,在她的脸上抚摸了一下,才又道:“我们到了那断墙处,他放下了马灯,搬开了堵住入口处的一块木板,我看到他的脸色,在灯光的照映之下,白得可怕,可知他的心里,也十分紧张。我又道:‘不要下去!’他抬起头,向我望来,道:‘我一定要下去,你……要是怕有甚么不对头,可以在上面等我,不必一起下来,免得孩子没人照顾。’” 林老太太向我望来,道:“卫先生,你想想,一个女人听得丈夫对自己讲这种话,心里是不是难过?” 我摊了摊手:“我很不明白,只不过进入自己祖居的地窖,何以你们两人间,像是生离死别一样?” 林老太太道:“我感到有极不幸的事会发生!” 我没有再问下去,因为“预感”是十分奇妙的事,根本无可解释。 林老太太又道:“我听了之后,只是呆呆地站著,可能不知不觉,已经流下泪来,子渊伸手在我脸上抹著:‘别傻了,不会有事的!’他一面说,一面已经提著马灯,自那个缺口处,落了下去。” 林老太太愈说,神情愈是紧张:“我连忙踏前一步,从缺口处向下张望。白天我已经看过那缺口,可是因为下面黑,看不很真,这时,子渊提著马灯,我看到他已经落了地,正面向前走著,墙中间的夹心,一直延续到地底下,成为一条甬道。他走出了不多久,我就看不到他了,只看到灯光在闪动,我忙对著缺口叫道:‘子渊,我看不见你了!’他的声音传了上来:‘这里有一扇门!’接著,就是‘砰砰’的撞门声。不知道为了甚么,我听到这样的撞门声,心像是要从口中跳出来!” 林老太太说著,向我望来。我不禁苦笑。她是当事人,连她也不知道是为甚么,我怎么知道? 林老太太停了一停,又道:“过了没有多久,我就听到一下大声响,和子渊的欢呼声:‘门撞开来了!’我忙道:‘门里有甚么?’我连问三四声,子渊却没有回答我--” 当她讲到这里的时候,我忍不住道:“在这样的情形下,你竟忍得住不下去看看?” 林老太太道:“是的,要不是在临下去之前,讲到怕会没有人照顾孩子,我也早已下去了。” 我点了点头,没有再说甚么,林老太太道:“我急起来,正想大声再叫,忽然又看到了灯光、人影,接著,子渊就出来了,我看到他一手提著铁箱子,一手提著马灯,神情兴奋得难以形容,他一面走出来,一面抬头向上,叫道:‘果然有东西!你看,有一只小铁箱!’他来到了缺口下面,由于他两只手都拿看东西,很难攀上来,所以,他先将那只铁箱抛上来给我。 “那只铁箱不是很大,可是我笨手笨脚,他运抛了几次,我才接住。铁箱在手里,也不是太重,我才后退一步,子渊就迅速爬了上来。”[奇 书 网:www.q i s h u 9 9 . c o m] “他一爬上来,就喘著气:‘里面是一间很小的地窖,四面全用大麻石砌著,只有这只小箱子放在中间,这下子,我们一定发财了!’我提著箱子:‘箱子很轻,不像是有金子银子!’子渊骂我道:‘傻瓜,比金子银子值钱的东西有的是!’他一面说,一面接过了箱子来,自己拿著,我们一起回到了屋子中,恰好在那时,伯骏哭了起来,我进房去抱伯骏,子渊也跟了进来。” “他一面提著箱子,一面在用力拗那箱子的锁。箱子虽然有锁,可是并不很结实,一到房间,我抱起了伯骏,他将箱子放在桌上,用力一扭,已将箱子的锁扭了下来,当时,我们都极其兴奋,子渊望著我:‘闭上眼睛,小心叫箱子里的珍宝弄花了眼!’我道:‘快打开箱子来看看!’子渊吸了一口气,将铁箱盖打了开来。箱盖一打开,我们向箱子中一看,全都傻了!” 我并没有打断林老太太的叙述,她讲到这里,自己停了下来。但是,只停了极短的时间,她立时又道:“铁箱子里,只有一叠纸,裁得很整齐,用线钉著,像是一本账簿--” 我心急:“或许纸上写著甚么重要的东西?” 林老太太摇著头:“我不知道!” 我呆了一呆:“你不知道?这是甚么意思?难道纸上面没有字?” 林老太太道:“有,一眼我看到,纸上有几行字,字体极工整,写著:‘林家子弟,若发现此册,祸福难料。此册只准林姓子弟阅读,外姓之人,虽亲如妻、女,亦不准阅读一字,否则列祖列宗,九泉之下,死不瞑目!’我一看到这几行字,真是又好气又好笑,当时,我将抱著的伯骏,向子渊的怀里一送:‘好,你祖宗订下的家规,你们两父子去看吧!’我一说完,就赌气向外走了出去。” 我听得林老太太讲到这里,也不禁苦笑。以前,轻视女性,是平常事。连自己的女儿,也被当作“外姓人”。林老太太在那个时代,已经接受过学校的教育,又有勇气不顾家人的反对,和林子渊结婚,当然是一个知识女性,个性也一定相当倔强,对于这样的“祖训”,心里自然极度的反感!但是她这一争气,只怕我也难以知道这本郑而重之,放在小铁箱,又特地为之建立了一个秘密地窖的册子中,究竟写著甚么了!我苦笑了一下:“你始终没有看那册子中写的是甚么?” 林老太太道:“没有,当时我睹气走了出去,到了天井,生了下来。我以为子渊一定会追出来的,可是我等了很久,也不见他出来,我心里有点生气,也有点不耐烦,就绕到房间外面,隔窗子去看他。窗子关著,窗上糊著棉纸,看不清里面的情形。可是他的影子,被灯光映在窗上,我看到他正在聚精会神地翻著那本册子,他一页又一页地翻著。” 我又问道:“林先生以后没有提起,他在那本册子中看到了甚么?” 林老太太道:“没有,奇怪的是,我因为看到了册子第一页写的那几行字,心中动了气,不愿意再提起这件事。可是自从那晚之后,子渊也绝口不提这本册子的事。当晚,我又到天井坐了下来,过了好久,听到了伯骏的哭声,哭了好久仍没有人理会,我奔进房中,看到伯骏在床上哭著,因为哭得久了,脸胀得通红。子渊却只是在一旁坐著,一动也不动,不知在想甚么事,连儿子哭成那样,也不知道!” 林老太太的叙述,堪称极之详细,但是我发现她在有点紧要关键上,反倒不注意。伯骏哭了多久,全然无关紧要,她反倒说了出来。 是以我忙又道:“那时,他还在看那本册子?” 林老太太皱了皱眉:“当时我奔进房子,看到孩子哭成那样,当然是先抱起了孩子来,哄著他,直到孩子不哭了,我才注意子渊,发现他仍然像是木头人一样坐著发怔,我忍不住大喝一声,道:‘你在干甚么?’子渊被我一喝,整个人震动了一下:‘没……没甚么!’我和他做了几年夫妻,当然知道他是有事在瞒著我,我立时又想到册子第一页上的那几行字,哼了一声,道:‘你看到了些甚么?’” “子渊苦笑了一下:‘你别怪我,祖训说,不能讲给外姓人知道!’我当然更生气,冷笑了几下,就没有再理会他。这时,我没有看到那册子,也没有看到那只小铁箱,不知道他放到甚么地方去了!我当然也不希罕知道他们林家的秘密。当长毛的,还会有甚么好事?多半是杀人放火,见不得人的事!” 事隔多年,林老太太讲来,兀自怒意盎然,可见得当时,她的确十分生气。 她继续道:“自那晚起,我提都不提这件事,子渊也不提,像是根本没有这件事一样。这样过了七八天,子渊忽然在一天中午,从学校回到家里。他平时不在这时候回家的,我觉得意外,子渊一进门,就道:‘我请了假,学校的事,请教务主任代理。’我呆了一呆:‘你准备干甚么?’子渊道:‘我要出一次门!’他说的时候,故意偏过了头去,不敢望我。” “我心中又是生气,又是疑惑。那时候的人,出门是一件大事,他竟然事先一点不和我商量。我立即盯著他道:‘你要到哪里去?’子渊呆了片刻,才道:‘到安徽萧县去。’我这还是第一次听到有这样的一个县,心中更奇怪,大声问他:‘去干甚么?有亲戚在那边?’” “子渊搓著手,神情很为难,像是说又不是,不说又不是。我知道他人老实,不善撒谎。我立时又想到了那件事,冷笑一声:‘又是不能给外姓人知道?’子渊苦笑著:‘是的!’我赌气不再言语。我已经感到事情愈来愈不对头,可是就因为睹了气,所以我就道:‘要去,你一个人去,伯骏可不能让你带走!’子渊笑了起来:‘本来我就是一个人去。’他收拾了一下行李,只带了几件衣服,临走的时候对我道:‘我很快就会回来!’” 林老太太说到这里,双眼都红了,发出了一阵类似抽咽的声音,神情极其哀伤。 林老太太为甚么会悲从中来,当然再明白也没有。她的丈夫,林子渊,一去之后,再也没有回来过! 在这样的情形下,我也实在不知该说些甚么话去安慰她好,只好陪著她叹了几口气。 过了好一会,林老太太才止住了抽咽声:“他一去,就没有回来过!” 我点头道:“我知道!” 本来,我还想告诉她关于林子渊出事的经过,但是我不知道当年四叔是怎样对她说的,唯恐她原来并不知真相,知道了反而难过,所以话到口边,又忍了下来。林老太太渐渐镇定了下来:“他去了之后,我每天都等他回来,他也没有说明去几天,我一直等著,子渊没回来,那天下午,忽然有一个陌生人来了。那陌生人一见到我,就道:‘是林太太么?林子渊太太?’我不知为甚么,一看到这个陌生人,心就怦怦跳起来,一时之间,竟连话也说不出来。那人又道:‘我姓计,叫计天祥,从安徽来。’” 当林老太太说到林子渊走了之后几天,忽然有一个陌生人来见她之际,我已经知道这个“陌生人”就是四叔了。不过,四叔姓计,我自是知道,四叔的名字叫“计天祥”,我还是第一次听说。 林老太太道:“我一听到这个姓计的是从安徽来的,心跳得更厉害,张大了口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那姓计的道:‘林太太,我来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,林子渊先生死了!’他这句话才一出口,我耳际轰地一声响,眼前金星直冒,接著一阵发黑,就昏了过去。” “我和计先生在门口讲话,我昏了过去,等到醒过来,人已经在客厅,坐在一张椅子上,两个老仆人正在团团乱转。我一醒过来,就听得两个老仆人焦急地在叫著:‘怎么办?怎么办?’那姓计的倒很沉著:‘林先生有亲人没有,快去叫他们来!’” “两个老仆人还没有回答,我已经挣扎著站了起来:‘没有,子渊一个亲人也没有。他是独子,甚至于连表亲也没有!’我一开口说话,计先生就向我望了过来。我那时,心中所想到的只是一件事!子渊死了!我再也见不到他了!子渊死了!” 林老太太讲到这里,不由自主,喘起气来。我只是以十分同情的眼光望著她。当年,她年纪还轻,儿子只有三岁,丈夫莫名其妙死了!好好一个家庭,受到了这样的打击,心中的悲痛可想而知。即使过了那么多年,这种悲痛,也一定不容易消逝。 【第九章】 林老太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又长叹了一声,才又道:“那姓计的一听到我这样说,神情难过地握著手:‘林太太,你没有孩子?’他一问,我才想起伯骏来。我忙道:‘伯骏呢?伯骏在哪里,快找他来!’这时,我甚么也不想,只想将伯骏紧紧地搂在怀里。” 林老太太又道:“伯骏在外面和别的小孩子在玩,一个老仆人听得我那样叫,马上奔了出去,去找伯骏。” “那姓计的来到了我的身前:‘林太太,我,我是炭帮的帮主。’我呆了一呆,我根本不知道甚么是炭帮,听也没有听到过,那姓计的又道:‘你先生来找我,向我提出了一个十分古怪的要求。本来,事情很简单,可是我实在没有法子答应他,他……他竟然--’” 林老太太的神情,愈说愈难过,停了半晌,才又道:“计先生接著,就告诉了我子渊死的情形,那真是太可怕了,我实在不想再说一遍--” 我忙道:“你可以不必说,林先生当年出事的经过,我全知道!” 林老太太望了望我半晌:“这些年来,我对姓计的话,一直不是怎么相信,他说……他说子渊是在一座炭窑中烧死的?” 我道:“是的,据我所知,是那样!” 林老太太默然半晌,才苦涩地道:“活活烧死?” 我忙道:“林老太太,情形和你设想的不一样,他一进炭窑,一生火,火势极猛,一定是立刻就死,所以,他不会有甚么痛苦!” 林老太太陡地一震,突然伸手,抓住了我的手腕:“甚么?你说甚么?是他进了炭窑之后,才生火的?” 我不禁暗怪自己的口太快,我应该想到,四叔当年可能隐瞒了这一点的。 我忙含糊地说道:“我也不清楚,但总之,林先生是在炭窑里烧死的,有一个本领很大的人,想去救他,几乎烧掉了半边身子!” 林老太太木然半晌,才道:“那姓计的人倒不错,他看到我难过的样子,安慰了我好久,才道:‘我来得匆忙,没准备多少现钱,不过我带来了一点金子,我想你们母子以后的生活,总没有问题!’他一面说,一面将一只沉重的布包,放在几上,解了开来,我一看,足有好几百两金子。” “我当时道:‘不,我和你根本不相识,怎能要你那么多金子!’计先生道:‘这是我一点心意!’我陡地起了疑:‘子渊是你害死的?’计先生脸色变了变:‘他死的经过,我已经跟你说过了!’我道:‘要不是你良心不安,为甚么你要这样对我?’计先生叹了一声:‘是的,我有点良心不安,林先生的死,多少和我有一点关系。可是我不明白,何以林先生会向我提出那个古怪的要求来!他对我们那一带的地形,好像很熟!他是那里出生的?’” “我道:‘当然不是,他除了曾到南京去上学外,没到过别的地方!’计先生道:‘这就怪了,我来之前,曾经向几个人问起过,他们说,林先生到了之后,并不是立即见我,他先由一条小路,这条小路,只有我们的伐木人才知道。他从那条小路,到了一个叫猫爪坳的小山坳之中--’他讲到这里,我就打断他的话头:‘你和我说这些,没有用处,我根本不知道他为甚么要出门,他没有告诉我!’” “计先生听得我这样讲,‘啊’地一声:‘你不知道?’我道:‘我不知道。’这时,我心中乱到了极点,可是我感到计先生是一个可以倾诉心事的人。” 林老太太道:“或许是计先生给了我那么多金子,这至少表示他有诚意。我接著,就将那个隐秘的地窖,在地窖中发现了一只小铁箱,铁箱之中,有一本只准林家子弟看的册子一事,讲给了他听。他听得很用心:‘对了!一定在那册子上,载有甚么奇怪的事情!’” “他讲到这时,老仆人在街上将伯骏找回来了,我一见到伯骏,悲从中来,搂住了伯骏,就哭了起来。计先生在一旁,我也没留意他在我哭的时候究竟在干甚么,好像是不断地来回踱步。等到我哭声渐止,他才道:‘林太太,我看你留在这里,只有更伤心,这样吧,我出高价,向你买这所屋子,你也别再耽搁了,先到你娘家去暂住几天,然后,拿了钱,带著孩子,到别的地方去吧!’我那时六神无主,而且一想到子渊死了,叫我和伯骏住在大屋子里,我也实在不想,所以就答应了他。我以为那些金子就是他付的屋价,谁知道过了几天,他又给了我一大笔钱。说是屋价!” 我听到这里,忙道:“等一等,我有点不明白,你当时就离开了家?” 林老太太道:“是的,甚么也没带,抱了孩子,两个老仆人跟著,我叫他们其中一个,拿了那包金子,就离开了。” 我道:“这……这情形有点不寻常,是不是?” 林老太太呆了一呆,像是她从来也没有想起过这个问题,她想了一想,才道:“是的,很不寻常,但当时,一则我心里悲痛,二则,我感到子渊出事,由这所屋子所起。如果不是这所屋子中有这个隐秘的地窖,他又在地窖中发现了那册子,他根本不会离家到甚么萧县去!” 我道:“那时,你并没有确切的证据,证明林先生出门,是因为那本小册子?” 林老太太道:“还会因为甚么?本来,他的生活很正常,但是一发现那本册子之后,他就变了,忽然之间,要出门去了!” 我点了点头,林老太太这样说法是合理的。林老太太道:“所以,我因为子渊的死,对这所屋子,厌恶到了极点,根本不想再多逗留片刻,我想,就是因为这样,所以我才突然离开的!” 我“嗯”地一声,接受了她这个解释。 林老太太又道:“我来到门口,计先生追了上来,道:‘林太太,请你给我你娘家的地址。’我告诉了他,他又道:‘我可以在这屋子里住么?’我道:‘屋子是你的了,你喜欢怎样就怎样!’计先生倒是君子,他又道:‘我可能要在屋子找一找,想找到林先生这种怪异行动的原因。’我道:‘随便你怎样,你喜欢拆了它都可以!’我就这样走了!” “我到了娘家,我父母听到了子渊的死讯,当然很难过,乱了好几天,我再也没有到那屋子去,只派仆人去取过一点应用的东西,去的仆人回来说,计先生一直住在那屋子里!” 我吸了一口气,四叔耽搁了一个月之久才回来,除了路上来回所花的时间,他在那屋子之中,至少也住了三个星期之久,在这三个星期之中,他是不是在这屋子里找到了林子渊当年怪诞行径的原因了呢? 我心中的疑惑,十分之甚,忙道:“你以后没有再见过计先生?” 林老太太道:“见过,我已经说过了,过了几天,他又送了一大笔钱来给我,还抱著伯骏,去买了不少东西给伯骏。当时,他只问了我几句话:‘林太太,林先生的祖上,是当太平军的?’我道:‘是,要不,他们也不会在长毛营造房子!’计先生道:‘我找到了那本册子,也看了!’当时我呆了一呆道:‘那么他为甚么要去找你,去找那块木料?’” “计先生回答道:‘他不是要找木料,他是想去找那株树,可是在他来到以前一个月,恰好叫我们的人采伐了下来,所以,他只好找木料!’我听得莫名其妙,实在不知道他在说甚么。而且,子渊已经死了,我也实在没有兴趣再去探讨这件事,就没有再接口。” “计先生这次走了之后,一直到大约两个星期之后,才又来找我:‘我要走了,林太太你多保重!’我向他道了谢。” “当时,他的神情很怪,好几次欲语又止,我看出他心中好像有些问题十分为难,我道:‘计先生,我们虽然只有见过几次面,但是你这样帮助我,我十分感激,你有甚么话,只管说。’计先生又犹豫了一下,才道:‘好的,林太太,请你记著,不论过了多少年之后,如果你知道,有人要出让一件东西--’” “卫先生,他当时的话很怪,我只是照直转述。他说:‘是一件甚么东西,我现在也说不上来,但决不会是一件值得出让的东西,而且要的价钱很贵,这件东西,多半是一段木头,一块炭,或者是一段骨头,也可能是一团灰。总之有人出让这样的东西,你又有能力的话,最好去买了来。’” 林老太太说到这里,望著我。 我也莫名其妙,四叔的话,的确很怪。但是在祁三的叙说之中,我早已知道,四叔一回去之后,再进秋字号窑中,发现了那块木炭。当时,他自己也不知道会找到甚么东西。 可是,他却知道在秋字号窑中,一定有著甚么东西,这又是为甚么? 我神情茫然地摇著头。 林老太太的神情,也充满了疑惑,道:“计先生的话,有很多我到现在还想不明白。” 我道:“整件事十分神秘,你照直叙述好了。” 林老太太叹了一声,道:“好,当时我问他,道:‘这是甚么意思,连你也不知道是甚么东西,为何要我去买下来?’计先生叹了一声:‘我回去,找到了那东西,会托人带一个信来给你。’” 我忙道:“你后来接到了他的信?” 林老太太道:“是的,我收到了他的一封信,信上只写了‘木炭’两个字。” 我又道:“他没有提到林先生为甚么要不顾自己性命,要去找那段木头?” 林老太太道:“我问了,可是计先生却像是不愿意回答,一面踱著步,一面叹息著。等我问急了,他才道:‘我不相信,真的不相信!’我问道:‘你不相信甚么?’计先生道:‘他……他……你先生看到了一些记载,记著一件怪事,他相信了,可是我实在无法相信!’我再追问,他道:‘你还是不知道的好,等你孩子大了,他要是有兴趣,你可以让他自己去下判断,信不信,全由他自己来决定好了。’” 林老太太道:“他这样说了之后,又交给了我一样东西,那是一只小小扁平盒子,大小大约可以放下一本书,是铁铸的,盒子的合口处是焊死了的。他道:‘这件东西,你一定要好好保管,不论你准备搬到哪里去,都带著。等到你得到了我刚才说的那件东西,可以叫伯骏打开来。’他说到这里,神情更茫然:‘我不明白……我没读甚么书,你要叫伯驳好好读书,或者他会明白,将来他会明白。’” 林老太太又向我望来,我愈听愈糊涂,道:“你没有问计先生,那是甚么?” 林老太太道:“我问了,他只是说:‘我不明白。’” 我忙道:“那东西还在?” 林老太太点了点头,我一看到她给了我肯定的回答,心中才松了一口气,因为四叔这样嘱咐,那东西一定极其重要! 我想叫林老太太立时拿那东西出来给我,但是林老太太接著又道:“当时,我答应了他,他就走了。不多久,我就带著伯骏,带著计先生给我的钱,离开了家乡,先到新加坡,再到汶莱。人生地疏,开始了新生活,伯骏总算是很争气。一直到几年前,我无意中看到了一段广告,说是有一块木炭出让,我立时想起了计先生的话,所以才叫伯骏找上门去--” 林伯骏上次去见边五和祁三的情形,我已经知道,所以我又作了一个手势,打断了林老太太的话头:“这我已知道了,结果并没有成交!” 林老太太道:“是的,伯骏回来告诉我,说他看到一块木炭,竟要和等大的金子交换,他认为极端荒谬!” 我总觉得,林老太太的叙述之中,有点难以解释的地方。她提及在地窖中找到的那本“册子”,林子渊是看了这本“册子”之后才有怪诞行动的。计四叔到了林子渊的家中,住了相当久,他可能也看到了这本“册子”,而他看了之后的反应是“我不相信”、“我不明白”。 计四叔在临走之际,又交给了林老太太“一只铁盒子”,“大小恰好可以放下一本书”,又郑重叮咛不可失去,那么,盒子中放的,就是那本“册子”,实在再明白也没有! 我的疑问就是:何以这许多年来,林老太太竟可以忍得住,不将这盒子打开来看看? 看她这时,抱住那块木炭的情形,她决不是不怀念她的丈夫。 而事实上,她看到了那块木炭,神情激动,也并不是由于她真正知道那块木炭有甚么古怪,只不过是因为那块木炭,令她想起了往事!(奇*书*网.整*理*提*供) 我想到这里,实在不想再听林老太太再讲下去,我要开门见山,解决心中的疑难。 所以,当我一看到林老太太又要开口之际,我作了一个相当不礼貌的手势,几乎没有伸过手去,捂住她的口:“那铁盒子呢?请你拿出来!” 林老太太一怔,才道:“铁盒子,计先生说,如果伯骏有兴趣,可以打开来看!” 我大声道:“这些年来,难道你一点好奇心也没有?不想将之打开?” 林老太太苦笑了一下:“我知道,那铁盒子里放的东西,多半就是子渊当年在地窖中找到的那本册子,那是只能给林家子弟看的!” 我又好气又好笑:“林先生死了,可能就是因为这本册子死的,你还讲规矩?” 林老太太道:“正因为子渊死了,所以我才希望伯骏来看这册子。” 我无意识地挥著手,一句“岂有此理”几乎已要冲口而出了。林老太太又道:“伯骏一懂事,我就开始和他讲这件事,前后不知道讲了多少遍,可是,他这人很固执,一点兴趣也没有!” 我忍不住站了起来:“事情和他父亲的死有关,他怎么可以没有兴趣?” 我的话才一出口,林伯骏的声音,突然在我身后响了起来:“为甚么不可以?人已经死了,就算我知道了他死亡的原因,又有甚么帮助?我已经离开了家乡,建立了一个完全与过去不同的生活,为甚么要让过去的一些莫名其妙的事,再缠著我?” 我不知道他是甚么时候进来的,一听到他的声音,我就转过身去,我耐著性子等他说完,又呆了半晌。林伯骏的话,倒也不是全无道埋,虽然在我这好奇心极浓烈的人看来,不可理解,但不能完全说他没有道理。 林伯骏又道:“所以,当我十岁那年,母亲要我打开那铁盒子来看看,我就拒绝,她每年都要求我一次,我都拒绝,我决不会想知道盒子内有甚么!” 我迅速地转著念:“你不想知道,不会有人强逼你。不过,我很想知道!” 林伯骏道:“好,那不关我的事!” 他答应得这样爽快,倒颇出乎我的意料之外。我和他虽然相见不久,但是已可以知道他是一个极其精明的人。一般来说,精明的人,是不怎么肯爽快答应人家任何事的。所以,我望著他,看他还有甚么话说。 果然,林伯骏立时又道:“那铁盒子可以给你--” 他讲到这里,伸手向林老太太手中的那块木炭一指:“就向你换这块木炭!” 我一听,陡地跳了起来,当时,我正想顺手给他重重的一拳!而接下来,林老太太的话,尤其浑蛋,她竟然道:“伯骏,那不可以,这块木炭,人家是要换一样大小的金子的,多少你得贴一点旅费给人家!” 我听到这里,实在是忍无可忍了,我一步跨向林老太太,多半是我在盛怒之下,脸色十分可怕,以致这位林老太太睁大了眼睛,吃惊地望著我,我一伸手,自她的手中,将木炭接了过来,向外便走。 我来到门口,才转过身来:“林先生,或许你对过去的事不感兴趣,但是我还是要告诉你,你父亲当年死在炭窑里,这个炭窑中的任何东西全成了灰,只有这块木炭在,这其中,有许多不可解释的事,和你父亲有著关连!” 我在最后一句话上,加重了语气。 可是林伯骏的回答,却令我瞠目,他冷冷地道:“就算你带来的,是我父亲的遗体,我也不会出那么高的价钱,你可以保留著!” 林老太太道:“伯骏,和卫先生商量一下,那毕竟和你父亲有关--” 林伯骏道:“妈,你只不过想有人详细听你讲过去的事,现在你讲过了,他也听过了,这样的一块木炭,还要来干甚么?” 林老太太叹了一声,不再言语。而这时候,我的啼笑皆非,真是难以形容到了极点! 当然没有甚么可以说的了,我转身向外便走,一直走出了林伯骏的屋子,一直向前走著。 我在这时,心中又是生气,又是苦恼,而且又充满了疑团,真不知道想些甚么才好。我来的时候,是林伯骏的车子送我来的,直到这时,我才发觉,这条路相当长,我要步行回市区,不是容易的事! 可是无论如何,我决不会回去求林伯骏,这王八蛋,我实在对他无以名之。而我到这里来,会有这样的结果,始料不及!林老太太才一见到我时,何等兴奋,可是原来她也根本不知道那块木炭有甚么古怪,只不过要人听她讲往事! 而我,不是自负,可以说是一个不平凡的人,这次竟做了这样的一桩蠢事! 我真是愈想愈气恼,刚好在我面前,有一块石块,我用力一脚,将之踢得向前直飞了出去,石头飞出之际,一辆极豪华的汽车,正迎面驶来,石头“拍”地一声响,正好撞在汽车的挡风玻璃上。 车子行驶的速度相当高,石头的去势也劲,玻璃在一撞之下,立时碎裂开来,车子向路旁一侧,几乎冲进了路边的田野之中,看起来司机的驾驶技术相当高,及时煞住了车子。 这时候,我自己心中感到极度的歉意。我自己心中气恼,倒令得一辆路过的车子遭到无妄之灾,而且还可能闹出大事来。 我忙向车子走过去,已经准备十分诚恳地道歉,可是车子一停,车门打开,两个彪形大汉,陡地冲了出来。一面吆喝著,一面向我直冲过来,不由分说,挥拳直击! 从这个大汉出拳的身形、劲道来看,毫无疑问,他们全是武术高手,我可以肯定,一个身体健壮的人,只要不懂武术,在他们两人这样的攻击之下,只要五秒钟,就一定会躺在殓房中! 奇)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,我立时身子一侧,避开了一个大汉的一拳,同时伸足一勾,勾得另一个大汉身子向前跌出一步,使他的一拳,打在他的同伴身上。 书)我立时又疾转过身来,准备应付这两个大汉的第二次进攻。 网)这两个大汉,又怒吼著攻了过来,但也就在此际,我身后陡地响起了一下呼喝声,叫道:“停手!老天,卫斯理,是你!” 我呆了一呆,前面那两个大汉已经立时站定,神情惊疑不定。我吁了一口气,转过身来,在车子中,一个人正走出来。 这个人,不是别人,就是我的债主陶启泉,亚洲豪富。我知道他在汶莱,但是想不到竟然和他会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见面。 陶启泉见了我,又是高兴,又是吃惊。 他一面下车向我走来,一面道:“卫斯理,你为甚么要对付我?如果你要对付我,我一定完了,我这两个保镖,不会是你对手!” 我本来心中憋了一肚子气,可是这时,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,陶启泉莫名其妙地望著我,我道:“如果我告诉你,我只是心中生气,无意之中踢出了一块石头,石头撞中了你的车,wrshǚ.сōm你是不是相信?” 陶启泉呆了一呆,才道:“相信,你曾经帮过我这样的大忙,我没有理由不相信你。你怎么会要步行?你准备到哪里去?” 我长叹一声:“说来话长!” 陶启泉十分高兴,拍著我的肩头:“我们难得见面,今晚你在酒店等我!” 陶启泉是一个大人物,这时可以证明。他的那辆车子,是苏丹拨给他使用的,车子一停,保镖跳出来,司机已经用无线电话报告出了事,前后不到十分钟,我已经听到了直升机的轧轧声,当地警方的一架直升机已经赶来,司机下车来:“陶先生,车子立刻来。” 陶启泉道:“要两辆,一辆交给卫斯理先生用,要和招待我的完全一样!” 司机答应一声,立时又回车子,去联络要车子了。 直升机在上空盘旋了一会降落,几个警官神情紧张地奔了过来,和保镖叽哩咕噜了片刻,又过来向陶启泉行礼。他们冲著我直瞪眼。 陶启泉不理他们,邀我进车子坐:“你到汶莱干甚么?又有稀奇古怪的事?” 我苦笑了一下:“别提了,太窝囊!你去见甚么人?” 陶启泉道:“一个叫林伯骏的人,生意上,他有点事求我,千请万恳要我去吃一餐饭,不好意思拒绝。” 我闷哼了一声:“这王八蛋!” 陶启泉一听得我这样骂,陡地一怔:“怎么,这家伙不是玩意儿?” 本来,我可以趁机大大说林伯骏的一番坏话,但是我却不是这样的人,我道:“那是我和他之间的事。你和他如果有生意上的来往,他倒是一个好的生意人,一定会替你,替他自己赚钱。他精明、能干,几乎不受外界的任何影响,极其坚定,有著好生意人的一切条件!你放心好了!” 陶启泉有点意外地望著我,我笑道:“你应该相信我的判断!”陶启泉道:“我当然相信你,可是刚才你说--” 我道:“这事说来话长--”我转换了话题:“你可想知道,我向你借了两百万美元,买了甚么?” 陶启泉道:“我从来不借钱给任何人!” 我很感谢他的盛情,也不多说甚么,只是打开了那只盒子来,让他看那块木炭:“我买了这块木炭!” 陶启泉睁大了眼,盯著这块木炭,又盯著我,神情疑惑之极。我笑道:“我怕你没有时间知道所有的来龙去脉,要讲,至少得半天时间!” 陶启泉道:“你真是怪人!” 这时,陆续有不少华贵的汽车驶过来,那些车子一看到陶启泉的车子停在道旁,也全停了下来,自车中走出来的人,都向陶启泉打招呼,围在车旁,看来,那全是林伯骏请来的陪客。 半小时之后,又两辆华丽大房车驶到,一辆来接陶启泉的,另一辆,给我使用。 我和陶启泉分手,上了车,驶到市区,住进了酒店,心里又紊乱又气恼,我想和白素通一个电话,但是拿起电话来之后,我想来想去,没有甚么可以告诉她的。总不成说我去上门兜售结果不成功,差点没叫人当作骗子赶了出来?所以我又放下了电话,索性一个人生闷气。 我已经准备睡觉了,突然一阵拍门声传了来。我跃起,打开门,不禁呆了一呆。在门口的是林伯骏。神情十分惶恐,手中拿著一个纸包,望著我,想进来又不敢进来。 我一看到林伯骏,心中已经明白,一定是陶启泉见到他的时候,向他提起了我。我闷哼一声:“宴会完了么?林先生!” 林伯骏道:“我可以进来?” 我作了一个“请进”的手势,林伯骏走了进来,将他手中的纸包,向我递了过来:“卫先生,这就是家母提到过的,当年计先生临走时交给她的那只铁盒子!” 我早就说过,林伯骏是一个十分精明能干的人,他自然知道再来见我,我不会有甚么好嘴脸给他看,所以他一见到了我,就将那铁盒子给我。那使我想生气也生不出来,因为我实在想知道那铁盒子里面究竟有些甚么东西! 我呆了一呆,接过了盒子来:“林先生,这里面可能有件你上代的大秘密--” 林伯骏道:“我不想知道!” 他答得如此肯定,我自然不好再说下去。他又道:“我是送给你的。” 我笑了起来:“谢谢你了!” 林伯骏道:“不,我应该谢谢你才是,陶先生已委托我作为他在汶莱的代理人,这是由于你的推荐,想得到这个委任的人很多,本来轮不到我!” 我道:“那是由于你的才能!” 林伯骏又道:“陶先生在这里的事业相当多,有的还可以大大发展,我想请你当顾问!” 我呆了一呆:“对于做生意,我可是一窍不通!” 林伯骏笑了起来:“顾问的车马费,是每年二十万美元,你可以预支十年。” 我呆了一呆,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,我哈哈笑了起来:“不错,这样,我就可以还钱给陶启泉了!好,我当顾问!” 这件事,会有这样的解决,倒真出于我的意料之外,林伯骏极高兴,立刻取出了一张银行本票来给我,我刚接本票在手,又有人叩门,我去开了门,陶启泉走了进来,看到林伯骏,笑著:“你比我还来得早!” 林伯骏笔挺地站著,一副下属见了上司的模样,我道:“我做了林先生的顾问!” 陶启泉道:“好啊,我更可以放心投资了!” 我将林伯骏给我的本票,交给陶启泉:“欠债还钱,利息欠奉!” 陶启泉接过了本票来,向袋中一塞:“我推掉了一个约会,来和你闲谈,那木炭究竟是怎么一回事?” 他说著,坐了下来,林伯骏仍然站著。 这时,我心境极愉快,因为不但还掉了一笔欠债,而且,还得到了计四叔当年给林子渊太太的那只铁盒子!我急于想知道铁盒子中是甚么,所以我不客气地将陶启泉从椅上拉了起来,推他向门口:“对不起,我没有时间陪你闲谈!” 陶启泉叹了一口气:“真难,大家都太忙了!” 他无可奈何地走了出去,林伯骏忙跟了出去,我关上门,急不及待撕开纸包,看到了那只铁盒子。正如林老太太所说,盒子是密封的,在焊口处,粗糙得很,看得出是手工的焊制。 我估计铁盒用一厘米厚的铁板铸成,要撬开它,不是甚么难事,我取出了随身携带的一柄多用途的小刀,先用其中的一柄锉子,在焊口处用力锉著,不一会,就锉下了很多铁屑,大约十分钟之后,焊口已经锉出了一道缝。 我再用小刀,伸进缝中,用力撬著,没多久,裂缝渐渐扩大。我用一只钳子,钳住了一个断口,将铁盒用力踏在地上,手向上垃,渐渐将铁盒上面的一片,拉了下来。 铁盒一打开来,我就看到了一个用油布小心包好的扁平包裹,我将油布拆了开来,一本小册子,在油布之内。 我到这时,才明白林老太太何以不说那是一本书,而说那是“册子”。因为那是一本旧式的账簿,玉扣纸,有著红色纵纹的那一种。这种账簿,现在早已绝迹。在册子的封面上,我看到了那两行字:“林家子弟,若发现此册,祸福难料……” 也确如林老太太所说,字体十分工整。而和林老太太所说不同的是,在那两行字旁边,另外有几行字,字体歪斜,有一股豪气,那是计四叔留下来的,写道:“余曾详读此册中所记载之一切,余不信,亦不明,但余可以确证,林子渊先生因此册中所载而导致怪行,以致丧生。林家子弟,即使阅读此册之后,如林子渊先生一般,深信不疑,亦不可再有愚行。计四。” 那几行字,自然是表示计四叔看了这本册子之后的感想,我还未曾看这本册子,当然也无法明白四叔何以会这样写。 我先将整本册子,迅速翻了一翻,发现约有七八十页,上面密密麻麻,写满了蝇头小楷,有的字体工整,有的字体潦草,看起来,像是一本日记。 我心中十分兴奋。因为林子渊当年,为甚么突然离开家乡,为甚么他会有这种怪诞的行动,很快就可以有答案了。 【第十章】 我定了定神,开始看那册子上所记载的一切。那的确是一本日记,记载著大约三个月之间的事。等到我看完了这本册子之后,已经是将近午夜时分,我合上册子,将手放在册子上,呆呆地坐著,心头的骇异,难以形容。 就算我能够将心头的骇异形容出来,也没有多大的用处,倒不如将那本册子的内容介绍出来的好。 册子中所写的字极多,超过二十万字,最好,当然是原原本本将之抄下来,但是有许多,是和这个故事没关系的,而且,记载的人,也写得十分凌乱,还夹杂著许多时事,用的又是很多年前,半文不白的那种文体,看起来相当吃力。 所以,我整理一遍,将其中主要的部分,介绍出来,其它的略而不提。而且,一些专门名词,我也用现代人所能了解的名词来替代,以求容易阅读。 写日记的人,名字叫林玉声。我相信这位林玉声先生,一定是林子渊的祖先,可能是他的祖父,或者曾祖父,等等。 林玉声是太平军的一个高级军官,在日记中看来,他的职位,相当于如今军队中的一个师的参谋长。他的军队,隶属于忠王李秀成的部下。日记开始,是公元一八六○年(清咸丰十年),三月。这时,已经是太平天国步向灭亡的开始了。 三月,曾国藩的湘军,已经收复武汉、九江。向北进兵的太平军,又被僧格林沁打得大败,但是太平军还保有南京,在江苏、安徽一带,还全是太平天国的势力范围,军队的数量也不少。 当时的形势是,清廷在南京附近屯兵,由向荣指挥,称江南大营,在扬州附近屯兵,由琦善指挥,称江北大营。江南大营的战斗对象是太平军的李秀成,江北大营的敌对方面,是太平军的陈玉成。 林玉声,就是李秀成麾下的一名高级军官,他的日记,也就是在如何与向荣的江南大营血战开始,其中的经过,写得十分详尽,两军的进退、攻击,甚至每一个小战役,都有详尽的记载。这些,当然是研究太平军和清军末期交战的好资料,但是对本篇故事,并没有多大关系,所以只是约略一提就算。 真正有关系的是在四月初八那一天开始。那一天,林玉声的日记中记著如下的事件(我将之翻译成白话文,仍保留林玉声的第一人称)! 忠王召见,召见的地点在军中大帐,当时我军在萧县以北,连胜数仗,俘向荣部下多人,有降者,已编入部队,其中满籍军官三十七人,被铁炼锁在一起,扣在军中,拟一起斩首,忠王召见,想来是为了此事。 及至进帐,忠王屏退左右,神情似颇为难,徘徊踱步良久,才问道:“你看天国的前途如何?”我答道:“击破江北大营,可以趁机北上,与北面被围困的部队会合,打开新局面。” 忠王苦笑:“怕只怕南京城里不稳!”我闻言默然。天王在南京,日渐不得人心,虽在军中,也有所闻,但不便置喙。 忠王又问:“如果兵败,又当如何?”我答道:“当率死士,保护忠王安全!”忠王长叹:“但愿兵荒马乱之后,可以作一富家翁,于愿足矣!”我不作答,因不知忠王心意究竟如何。 忠王又徘徊良久,才道:“玉声,你可能为我做一件事?” 我答:“愿意效劳!” 忠王凝视我半晌,突然大声叫道:“来人!”一名小队长,带领十六名士兵进帐来,我认得这十七人,是忠王的近身侍卫,全是极善斗之人。忠王等他们进来之后,指著我道:“自现在起,你们拨归玉声指挥,任何命令,不得有误!” 全体十七人都答应著,忠王又挥手令他们出去,然后取出一幅地图来,摊开,置于案上,指著地图一处:“这里叫做猫爪坳,离我们扎营处,只有四里,翻过两座山头可到!” 我细审地圃,心中疑惑,因为这小山坳进不能攻,退不能守,于行军决战,毫无用处,不知忠王何以提及。 忠王直视我,目光炯炯。忠王每当有大事决定,皆有这种神情,我心中为之一凛,心知忠王适才要我为他办的事,决非寻常。 忠王视我良久,才道:“玉声,你是我唯一可以信托之人。” 我忙道:“不论事情何等艰难,当尽力而为。” 忠王道:“好。”随即转身,在一木柜之中,取出一件东西,那是一只径可五寸,长约三尺的圆筒,两端密封,筒为铁铸。 我看了不禁大奇,因从未在军中得睹此物,于是问:“这是甚么?洋鬼子的新武器?” 因为这时,有洋鬼子助清廷,与我军对抗,是以才有此一问。 忠王笑道:“不是,这铁筒内,全是我历年来,在戎马之中所得的财宝。” 我闻言,大吃一惊。忠王戎马已久,转战南北,率军所过之处,皆东南富庶之地。军中将领,莫不趁机劫掠,贤者不免。为讨好上峰,颇多择其中精良罕见的宝物,价值连城者,奉献上峰。忠王位高,又素得部下爱戴,可知此一圆筒之中,所藏的宝物,一定价值连城,非同小可。 我面上色变,忠王已洞察:“玉声,这筒中,有珍珠、翡翠、金刚钻,颇多稀世之宝,我曾粗略估计,约值银三百万两之谱!” 我不禁吸气:“如此,则兵荒马乱之后,岂止一富家翁而已!” 忠王笑,神情苦涩。我道:“若是要我找人妥为保管这批宝物--” 忠王挥手,截断我话头:“不然,我已找到一妥善地方,收藏此物!” 我恍然大悟:“在猫爪坳?” 忠王点头道:“是。月前我巡视地形,经过该处,发现某地甚为隐秘,古木参天,我已想好收藏这批宝物的方法,找其中一株大树,以极精巧之方法,将树心挖空,然后将圆筒插入树心之内,再将挖伤之处,填以他株树上剖下之树干,用水苔、泥土包扎--” 忠王讲到此处,我已明白,击案道:“好方法,不消一年,填补上去的树干,会和原干生长吻合,外观决不能觉察!” 忠王笑道:“是,而原树一直长大,宝物在树心之内,绝无人知!” 忠王讲到“绝无人知”之际,我心中已暗觉不妙。此事,他知、我知,而且非一人可办,何得谓绝无人知?然而当时又未暇细想。 忠王又道:“玉声,我派你带适才一队士兵前往,不可告知任何人,去办此事。办完之后,更不可对任何人提及。不幸兵败,取宝藏,远走高飞,当与你分享!” 忠王语意诚恳,我听了不胜感动惶惑,忙答道:“愿侍候王爷一生!” 忠王笑拍我肩,将有关猫爪坳之地形图交予,嘱明日一早行事,出发之前,先到他帐中,取收储宝物之圆筒。忠王虽曾一再叮嘱,不可将此事与任何人提及,但我向有日记之习惯,是以归营之后,将与忠王之对话,详细记载,或有后人观之,我固未曾与任何人提及也。 (才在册子上看到这一段记载,我心中已经骇然。原来林子渊的上代,在太平军的地位相当高,而且,曾替忠王李秀成进行这样一件秘密的藏宝任务!) (林玉声在日记中提到的那个圆筒中宝物,忠王自己的估计,是“约值三百万两”,这真是骇人听闻。当年约三百万两,是如今的多少?而且,近一百年来,稀有珍宝的价值飞涨,这批宝藏,是一个天文数字的财富!) (我想,林子渊一定为了这批珍宝,所以才动身到萧县去的。) (我的想法,或许是对的,但是当我再向下看那本册子中所记载的事情时,我发现,这种想法,就算是对的,也不过对了一部分。) (林子渊到萧县去,那批珍宝,只是原因之一,因为后来事情发展下去,有更怪诞而不可思议的事在!) (让我们再来看林玉声当年的日记。那是他和忠王对话之后第二天记下的。) 昨宵,一夜未眠,转辗思量,深觉我军前途黯淡,连忠王也预作退计,我该当如何,实令人浩叹。 往忠王帐,兵士与小队长均在帐外,进帐,忠王将圆筒交予,在铁筒外,裹以黄旗一面。我接过,忠王又郑重付托,说道:“玉声,此事,你知、我知而已。” 我道:“帐外十七人--” 我语未毕,忠王已作手势,语言极低:“帐外十七人,我自有裁处,你可不必过问。” 我听忠王如此言,心中一凉,已知忠王有灭口之意,但骇然之情,不敢外露,免遭忠王之疑,只是随口答应:“如此最好。” 忠王送出帐来,队长已牵马相候,我与队长骑马,十六名士兵,八人一队,列两队前进。 一路上,我和队长闲谈,得知队长张姓,江苏高邮人,沉默寡言,外貌恭顺,但我察知其人阴骘深沉。然此际共同进退,绝未料到会巨变陡生。 自军营行出里许,略歇,停息于山脚下一处空地之中,士兵略进乾粮,我不觉饥饿,但饮清水。于其时,我问队长:“忠王所委的事,你必已经知道?” 出乎预料之外,队长答:“不知,王爷吩咐,只听林六爷令。” 我不禁略怔,由此看来,忠王真是诚心托忖,当我是亲信。当时,知遇之感,油然而生。队长也不再问,我道:“到达目的地之后,自当告知!” 休息片刻,继续前进,进入地图所载之猫爪坳之范围,且已圈中其中一株树木,按图索骥,来至树前,随行士兵,多带利器,剖树挖孔,甚易进行。 至天将黑,树心已挖空,我抖开黄旗,将圆筒取出,置于树心之中,再在它树剖取一截树干,填入空隙,裹以湿泥,明月当空。 队长及众士兵,在工作期间,一言未发,当我后退几步,观察该树,发现已不负所托之际,长吁道:“总算完成了!” 队长面上,略现讶异之色:“没有别事?” 我道:“是,这事,王爷郑重托付,不可对任何人提及,你要小心!” 队长道:“是,是,我知道这事,一定极其隐秘--” 队长说到此际,月色之下,隐见他眉心跳动,神情极度有异,我忙道:“王爷派你跟我来办事,足见信任,要好自为之。” 队长答应一声:“林公,我蒙王爷不次提拔,始有今日,王爷若有任何命令,自当一体遵行!” 我尚不以为意:“自然应当加此!” 我话才出口,队长陡地霍然拔刀出鞘。月色之下钢刀精光耀目,我见刀刃向我,不禁大惊,竟张口无声,队长疾声道:“林公,此是忠王密令,你在九泉之下,可别怪我!” 队长疾喝甫毕,刀风霍然,精光耀目,我急忙转身,待要逃避,但背上已经一阵剧痛,我在剧痛之中,扑向树身,双臂紧抱树干,身子也紧贴在树干上,但觉得背上剧痛,身子像已裂成两半,眼前发黑,耳际轰鸣。所想到唯一之事,是我命休矣!忠王竟先杀我灭口,枭雄行事,果异于常人! 我一想到此际,已然全无知觉,但奇在倏忽之间,眼前光明,痛苦全消,身轻如无物,心静若悟禅。最奇者,眼前景物,历历在目,但竟不知由何而视。耳畔声响,一一可闻,但也不知是何而闻。首先看到者,是我自己,仍紧抱于树干之上,背后血如泉涌,神情痛苦莫名,其时,我只觉得心中好笑,根本无痛苦,何必如此神情痛楚? 继而,听到惨呼声不绝,旋又看到,十六名士兵,八人一队,正在呼喝惨斗,其中八名,旋即倒地,有扭曲者,有负伤爬行者,血及污泥交染,可怖之极,无异阿修罗地狱,惨叫之声,惊心动魄。 尚余之士兵,仍在狠斗,长刀飞舞,不片刻,一一倒地,只余队长一人,持刀挺立。 我看到队长来到众士兵之前,一一检视,见尚有余气未断者,立时补戮一刀,直至十六名士兵尽皆伏尸地上,队长向我抱在树上的身体走来,扬刀作势欲砍,但扬起刀后,神情犹豫,终于长叹一声,垂下刀来,喃喃道:“上命若此,林公莫怪!” 我听得他如此说,又见他转身,在鞋底抹拭刀上之血迹,心知他回营之后,必遭忠王灭口,想出言警告,但竟有口不能言,而直到此际,我才发现自己,有口乎?无口乎?不但无言,亦且无身,我自己之身,犹紧抱在树干之上,但我此际,分明已超然于身躯之外,与身躯已一无关系可言,直到此时,我方明白:我已死!我已死!魂魄已离躯壳,我已死! (当我看林玉声的日记,看到这里之际,实在骇异莫名。说不定是心理作用,我竟觉得酒店房中的灯光,也黯淡了许多!) (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!) (我第一个直接的反应,是逻辑性的:林玉声既然“已经死了”,如何还会将他的经历写下来?在册子上所写的文字来看,笔迹一致,分明是一个人所写的。如果说他死了之后还会执笔写字,当然不可能。) (其次,我感到震惊的是,林玉声在记述他“已死了”的情形时,用的字句,十分玄妙,他说自己没有口,没有眼,没有耳,连身子也没有,但是,他却一样可以听,可以看,而且还可以想!) (我的手心不由自主在冒汗,我看到这里,将手按在册子上,由于所出的手汗实在太多,所以,当我的手提起来之际,册子上竟出现一个湿的手印!) (我定了定神,我知道再看下去,一定还可以接触到最玄妙不可思议的事情,我真要好好镇定一下,才能继续看下去。) (林玉声写在册子上的“日记”,继续记述著以后所发生的事。) 我已死!魂魄已离体,想大叫,但无声。目睹队长离去,欲追队长,但发现不能移动。也非绝不能移动,我自觉可以动,可以上升,可以下沉。 可以左、右横移,但移动不能超越大树树枝的范围。 可以一直移至大树最高的树梢之上,望到远处,望见队长在离去之际,开始尚一步一回头,神情极痛苦茫然,但随即走出山坳之外。 我又下沉,沉到自己的身体之前,犹可见自己痛苦扭曲之脸,紧贴于树干之上。 至此,我更恍然大悟,我之魄魂,离开身躯之后,已进入大树之中,依附于大树,不能离开大树范围之外,我在大树之中! 我实在不愿在大树之中,更不知此事如何了局,我竭力想叫唤,但自己也听不见自己发出之声音,我竭力挣扎,想脱出大树之范围。 我无法记忆挣扎了多久,事后,一再追忆,恍然若噩梦,只有片段感觉,清楚在忆,其余,散乱不堪。我只忆及在挣扎之间,陡然眼前剧黑,背部又是阵阵剧痛,张口大叫,已可闻自己之声,背部剧痛攻心,令我全身发抖,张眼,见树皮在眼前,低头,见双手紧抱树身,我竟又回到了自己躯壳之内! 背后之剧痛,实难忍受,我大声呻吟,甚盼再如刚才之解脱,但已不可得,剧痛继续。幸久历军伍,知伤残急救之法,勉力撕开衣服,喘息如牛,汗出如浆,待至紧扎住背后的伤口,已倒地不起,气若游丝。 当时,唯一愿望,是再度死亡,即使魂魄未能自由,千年万年,在所不计,适在片刻之间,眼前光明,痛苦全消之境地,犹如亲历,较诸如今,满身血汗,痛苦呻吟,不可同日而语。虽夭死可怨,我宁死勿生,生而痛苦,何如死而解脱! 我已知人死之后,确有魂魄可离体而存,又何吝一死?但此际,求死而不可得,痛苦昏绝,及至再醒,星月在目,已至深夜。 我不知何以会死而复苏,想是张队长下手之际,不够狠重,一刀之后,猝然而亡,魂魄离躯,但心肺要脉未绝,又至重生。或是由于我当时竭力想挣扎离开树中,以致重又进入躯壳之中,是则真多此一举矣。 醒转之后,难忍痛楚,重又昏绝,昏后又醒,醒后又昏,一日夜之中,昏绝数次,每当醒转之际,剧痛攻心,口乾舌燥,痛苦莫名,直至次日黄昏时分,在大声呻吟之中,才挣扎站起,倚树喘息。 我魂魄何以会进入大树之中,真正难明,其时,只盼魂魄能再离躯,思索若其伤重不治,又可解脱,内心稍觉安慰,但当日中午,适有樵夫经过,骤见遍地尸体,大惊失色,继闻我呻吟声,将我扶住,又召来同伴,将我抬出三里之外。 十日之后,伤已大有起色,可以步行,削树为杖,持杖告别樵民,回至营地,大军已拔营而起,唯我所住的营帐还在,想是忠王心有所愧,未敢擅动。进帐之后坐定,帐内物件,一一还在,无一或缺,人言“恍若隔世”,我是真如隔世矣! 大军虽起行,但尚留下不少食物,在帐中,独自又过一月有余,伤已痊愈,背镜自顾,背后伤痕,长达尺许,可怕之极。 帐中养伤,早已想定,一旦伤愈,自然不能再从行伍,当急流勇退,而忠王对我不仁,我也对他不义,树中宝藏,自当据为己有! 伤痊愈之后,再依图前往猫爪坳,十六名士兵尸体,已成白骨,大树兀立,拆开包裹之湿泥,补上之树干,已与被挖处略见吻合,正以随身小刀,待将填补之树身取出来之际,奇事又生! 小刀才插入隙缝之中,身子突向前倾,撞于树干之上,俄顷之间,又重睹自身,满面贪欲,油汗涔涔,正在缓缓下倒。 于此一刹那间,我明白自己重又离魂,但我固未受任何袭击,身躯虽在向下倒去,绝无伤痕。如今情形,正是我一月余前,伤重痛苦、呻吟转辗之间想求而不可得之境地,今又突然得之,一时之间,真不知是喜是悲,不知是留于树中,还是挣扎回身躯之内。 也就在此时电光石火,一刹那之间,我已明白,不禁大笑,虽未能闻自己笑声,但内心欢愉,莫可名状,古人有霎时悟道者,心境当与我此时相同。 我已明白,魂魄在树,魂魄在身,实是一而二,二而一,并无不同。魂魄在树,可见可闻,魂魄在身,情形一致无二,何必拘泥不化,只要魂魄常存,树干即身躯,身躯即树干。 我内心平静欢愉,活泼宁谧之间,忽又觉山风急疾,倒地之身,又重挺立,眼前已是树而不是身,开口闻声,则魂灵归来,重复我身。 有适才之悟,财宝于我,已如浮云,满眼白骨,一地落叶,无一不是我躯,又何必拘泥?肉躯多不过百年,古树多不过千年,何物依附,才至于万万年不绝?世上无物可致永恒,永恒在于无形,得悟此理,已至于不灭之境矣! 飘然而离,于我而言,已无可眷恋之物! 林玉声的“日记”,最主要的部分,如上述。 而当我看到了他在日记中记载的一切之后,心中的感觉,真是难以形容。 林玉声在由死到生,由生到死之中,悟透了人生不能永恒,躯体不能长生存的道理。任何人,在经历过巨大的剧变之后,多少可以悟点道理,何况是生死大关!但是,他记载著,他的“魂魄”,曾两度进入大树之中,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? “魂魄”是林玉声日记中用的原文,这是中国传统的说法。较现代的说法,是“灵魂”。 从林玉声的记载中看来,他肯定了人有灵魂的存在。灵魂离体之后,“有口乎?无口乎?”或者说:“有形乎?无形乎?”根本已无形无体,但是,为甚么会进入树中呢? 林玉声记载中,有不明不白的地力,就是,在进入树干之后的他的灵魂,照他记载的,是可以在树内自由活动,上至树梢,下至树根,但是脱不出树伸展的范围之外。 这样说来,在这样的情形之下,树,就是他的身体。那么,是不是这时候若有人伐树,他会感到疼痛? 林玉声没有说及这一点,当然,这也不能怪他,因为当时只有他一人,并没有人在这时在树上砍一刀或是折断一根树枝,使他可以“有感觉”。 还有我不明白的是,当时,一起死去的,除了林玉声之外,还有十六名士兵。 这十六名士兵的情形,又如何呢?他们的灵魂又到哪里去了?是进入了附近的树中,还是进入了其它甚么东西之中? 何以灵魂可以进入其它东西之中?中国古时的传说,虽然常有“孤魂野鬼,依附草木”之说,但是林玉声的记载中那样具体的,我还是第一次接触到。 我呆呆地想著,心里难怪计四叔看了之后,除了“我不相信”、“我不明白”之外,根本没有别的话可说。这时,如果有人问我,我的感想怎样,相信除了这八个字外,我也没有甚么可说的了。 我呆了很久,林玉声的日记还没有完,我再继续向下面看去。 以后的一切,全是说他如何定居之后的情形,都十分简单,显然是他已真正感到,人生百年,如过眼烟云,连他自己的婚事,也只有六个字的记载:“娶妻,未能免俗。” 一直到最后一部分,看来好像是另外加上去的,纸质略有不同。 这几页之中,记载著林玉声一生之中,最后几天的事情,我再将之介绍出来:“年事已老,体力日衰,躯壳可用之日无多矣。近半年来,用尽方法,想使魂魄离体,但并不能成功,曾试独自静坐四日夜,饿至只存一息,腹部痛如刀割,全身虚浮,但总不能如愿。 曾想自尽,自尽在我而言,轻而易举,绝无留恋残躯之意。但弃却残躯之后,是否魂魄可以自由?若万一不能,又当如何?思之再三,唯一办法,是再赴旧地。 我魂魄曾两度进入一株大树,在大树之中留存。当时情景,回想之际,虽不如意,但树龄千年,胜于残躯,或可逐渐悟出自由来去,永存不灭之道。 世事无可牵挂,未来至不可测,究竟如何,我不敢说,我不敢说。” 最后一段相当短。 想来,林玉声其时,年纪已老,他写下了那一段文字之后,就离开了家,再到猫爪坳去。 在林玉声这段记载之下,另外夹著一张纸,是用钢笔写的,是林子渊看了他祖上的日记后所写下来的,我将之一并转述出来。 记载可能是分几次写下来的,其间很清楚表现了林子渊的思索过程,每一段,我都用符号将之分开来。 这种事,实在是不可信的,只好当是“聊斋志异”或“子不语”的外一章。 (这是林子渊最早的反应,不信,很自然。) 再细看了一遍,心中犹豫难决,玉声公的记载,如此详细,又将这本册子,放在这样隐蔽的一个所在,决不会是一种无意识的行动。 “发现此册之后,祸福难料。”是甚么意思?是肯定看到册子中记载的人,会像他一样,也到那株大树旁去求躯体的解脱? 玉声公不知成功了没有?算来只有百年,对于一株大树而言,百年不算甚么,玉声公当年若成功,他的魂魄,至今还在树中?是则真正不可思议之极矣! (这是林子渊第二个反应,从他写下来的看来,他已经经过一定程度的思索,开始想到了一点新的问题,并不像才开始那样,抱著根本不信的态度。他至少已经想到,人有灵魂,也怀疑到了灵魂和身躯脱离的可能性。) 连日难眠,神思恍惚,愈想愈觉得事情奇怪。魂魄若能依附一株大树而存在,可见可闻,那么,灵魂是一种“活”的状态存在著。是不是一定要有生命的物体,才可以使灵魂有这种形式的存在呢? 如果只有有生命的物体才有这个力量,是不是只限于植物?如果灵魂进入一株大树,情形就如同玉声公记载的那样。如果进入一株弱草呢!又如果,动物也有这种力量,灵魂进入了一条狗、一只蚱蜢之后,情形又如何? 再如果,没有生命的物体,也可供灵魂进入的话,那么情形又如何?设想灵魂如果进入了一粒尘埃之中,随风飘荡,那岂不是无所不在? 愈想愈使人觉得迷惘,这是人类知识范围之外的事。 (这是林子渊第三阶段的思索了,一连串的“如果”,表示他在那几天之中真是神思恍惚,不断在想著这个问题。从林子渊的记载,结合林老太太的叙述来看,林老太太的叙述很真实,林子渊在发现了那小册子之后的几天之中,一直思索著这个人类生命秘奥的大问题,他自然无法和妻子讨论。) (从林子渊这一段记载来看,他已经有点渐渐“入魔”了!) 我有了决定,决定到那个有著那株大树的猫爪坳去。我要去见那株大树。如果玉声公的灵魂在那株大树之中,他自然可以知道我去,我是不是可以和他交谈呢?灵魂是甚么样子的?我可以看到他?或者是感觉到他? 要是灵魂真能离开躯壳的话,我也愿意这样做。 退一步而言,就算我此行,完全不能解决有关灵魂的秘奥,至少,我也可以得到忠王的那一批珍宝,价值连城,哈哈! (这是林子渊第四段记载。直到这时,他才提到忠王的那批珍藏,而且,还在最后,加上了“哈哈”两字。我很可以明白他的心情。人喜欢财富,在没有比较的情形之下,会孜孜不倦,不择手段追求财富,以求躯体在数十年之间尽量舒服。但如果一旦明白了躯体的短短一生,实在并不足恋,有永恒的灵魂存在,那就再也不会著眼于财富的追寻了。) (林子渊这时,显然在经过一番思索之后,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!) 我一定要到猫爪坳去,见那株大树。忠王的珍藏,实在算不了甚么,如果灵魂可以脱离躯体,那岂不是“成仙”了? 这是极大的诱惑,玉声公说:“福祸难料”,我认为只有福,没有祸。不论怎样,我都要使自己的魂魄,像玉声公一样,可以离开自己的身体。就算要使身躯损毁,我也在所不惜。 我深信,只要我有这个信念,而又有玉声公的例子在前,一定可以达到目的。 不论是一株树、一块石头、一根草,或是随便甚么,我都要使灵魂附上去,我相信这是第一步,人的灵魂,必须脱离了原来的躯体之后,才能有第二步的进境。第二步是甚么呢?我盼望是自由来去,永恒长存。 我不惜死,死只不过是一种解脱的方式! 我决定要去做,会发生甚么后果,我不知道,但即使死了,一定会有甚么东西留下来。留下来的东西,必然是我的生命的第二形式。 我要留几句话给伯骏,当他长大之后,他应该知道这些,至于他是不是也想学我和玉声公一样,当然由他自己决定。 我走了。 (这是林子渊最后一段记载。) (在这段记载之中,他说得如此之肯定,这一点令人吃惊。虽然我这时和他一样,读过了林玉声的记载,也经过了一番思索,但是却不会导致我有这样坚定的信念。或许,是因为林玉声是林子渊的祖先,这其中,还有著十分玄妙不可解的遗传因素在内之故。) 在林子渊的记载之后,还有计四叔的几句话写著。计四叔写道:“林子渊先生已死,死于炭帮炭窑,炭窑中有何物留下?是否真如林先生所言,他生命的第二阶段,由此开始,实不可解。” “不论如何,余决定冒不祥之险,进入曾经喷窑之炭窑中,察看究竟。若有发现,当告知林氏母子。但事情究属怪诞,不论找到何物,林氏孤子,有权知道一切,知道之后,真是祸福难料,当使他不能轻易得知,除非林氏孤子,极渴望知道一切秘奥,不然,不知反好。至于何法才能令林氏孤子在极希望擭知情形下才能得知,当容后思。” 计四叔当时说:“当容后思。”后来,他想到了这样的办法。 他进入秋字号炭窑,发现炭窑之中,除了灰之外,只有一块木炭。从林玉声、林子渊的记载来看,这块木炭,自然是林子渊坚信他生命的“第二形式”了! 一想到这里,我不由自主,打了一个寒战! 如果是这样的话,那么,林子渊的灵魂,在那块木炭之中!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盛载那块木炭的盒子,就在我面前,不到一公尺处,我曾经不知多少次,仔细审察过这块木炭,但是这时,我却没有勇气打开盖来看一看! 木炭里面,有著林子渊的灵魂! 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! 难道说,林子渊一直在木炭之中,可见、可闻、可以有感觉、可以有思想?木炭几乎可以永远保存下去,难道他就以这样的形式,永久存在? 当我用小刀,将木炭刮下少许来之际,他是不是会感到痛楚?当我棒著木炭的时候,他是不是可以看到我? 就这样依附一个物体而存在的“第二阶段”生命形式,是可怕的痛苦,还是一种幸福? 我心中的迷惘,实在是到了极点。 这时,我倒很佩服四叔想出来的办法,他要相等体积的黄金来交换这块木炭,就是想要林伯骏在看了册子上的记载之后,对所有不可思议的事确信不疑,有决心要得到这块木炭。只要林伯骏的信心稍不足,他决不肯来交换。至于林伯骏根本没有兴趣,连那本册子都不屑一顾,这一点,四叔自然始料不及。 我又想到,林伯骏曾说过一句极其决绝的话:“即使你带来的是我父亲的遗体,我也不会有兴趣!” 如果我告诉他,我带来的,不是他父亲的遗体,而有可能是他父亲的灵魂,不知他会怎样回答? 我苦笑了起来,我当然不准备这样告诉他。正如四叔所说,“林氏孤子”如果不是极其热切地想知道事情的始末,可以根本不必让他知道。四叔要同样体积的金子换这块木炭,就是这个原因。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,盯著那只木盒,思绪极其紊乱。我首先要令自己镇定下来,我喝了一杯酒,才慢慢走向那木盒,将盒盖打开来。 木炭就在木盒之中,看来完全是一块普通的木炭。 我立时想到,当年,当林玉声的魂魄,忽然进入了那株大树,那大树,在外表上看来,自然也只不过是一株普通的大树,决计不会有任何异状。那么,如今这块木炭看来没有异状,并不能证明其中,没有林子渊的灵魂在木炭之中! 我有点像是服了过量的迷幻药品一样,连我自己也有点不明白,何以我忽然会对那块木炭,讲起话来。我道:“林先生,根据你祖上的记载,你如果在木炭之中,你应该可以看到我,听到我的话?” 木炭没有反应,仍然静静躺在盒中。 我觉得我的鼻尖有汗沁出来,我又道:“我要用甚么法子,才能确实知道你的存在?如果在木炭之中,如你所说,是生命的‘第二阶段形式’,那么我相信这个‘第二阶段’一定不是终极阶段,因为虽然无痛苦,但长年累月在木炭中,又有甚么意思?” 讲到这里,我又发觉,我虽然是在对著木炭讲话,但事实上,我是在自言自语,将心中的疑惑讲出来,自己问自己,没有答案。 我像是梦呓一样,又说了许多,当然,木炭仍静静的躺在盒中,没有反应。 林子渊当年动身到“猫爪坳”去,到了目的地之后,发现他要找的那株大树,已经砍伐下来,作为烧炭的原料,而接下来发生的事,边五和祁三已经对我说得十分详细。 林子渊最初做了甚么,何以他会毫不犹豫跳进炭窑去?看他如此不顾自己的身躯,这种行动,似乎不是单凭他思索得来的信念可以支持,其中一定还另外有著新的遭遇,使他的信念,更加坚定! 那么,最初他到了目的地之后,曾有甚么遭遇呢? 可以回答我这个问题的,大约只有林子渊本人了!所以,我在一连串无意义的话之后,又对著木炭,连连问了十七八遍。 这时,还好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,不然,有任何其他人在,都必会将我当作最无可药救的疯子! 不知甚么时候,天亮了。我叹了一声,合上木盒的盖子,略为收拾一下,也不及通知陶启泉和林伯骏,就离开了汶莱。 白素在机场接我,她一看到了我,就吃了一惊:“你怎么了啦?脸色这样苍白!” 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脸色苍白到甚么程度,但可想而知,我的脸色绝不会好看。 【第十一章】 我接触到的事,是如此玄秘,如此深奥,简直是没有任何可依据的知识作为引导。 我没有说甚么,只是拉著她向前走,来到了车房,我才道:“我驾车,你必须立即看一些东西!” 我的意思是,要白素在归途中,就看那本小册子中所记载的一切。但是白素摇著头:“不,我看你不适宜驾车。我不像你那样心急,不论是甚么重要的事,我都可以等回家再看!” 我听得她那样讲,本来想说,那也没有甚么,就算我们撞了车,死了,说不定我们的灵魂,会进入撞坏了的车子之中。但是接著,我又想到,如果“住”在撞坏了的车身之中,车身生起锈来,那是甚么感觉?会不会像是身体生了疥癣一样? 想到这里,我忍不住为自己荒谬的联想,哈哈大笑起来,白素看到我有点反常,十分关心地望著我。我忙道:“你放心,我很好!” 白素驾著车,回到了家中。我急不及待地将那本册子取了出来:“你看,看这本册子上记载的一切。” 白素看到我神色凝重,就坐了下来,一页一页翻阅著。我因为已经看过一遍,所以可以告诉她,哪里记著重要的事,哪里所记的,全是无关紧要的,所以她看完全册,所花的时间比我少得多。 她抬起头来,神情有点茫然,问:“你得到了甚么结论?”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:“你怎么啦?你也应该得到相同的结论!” 白素作了一个手势,表示她实在没有甚么结论可言,我叫了起来:“结论是:那块木炭之中,有著林子渊的魂魄!” 白素皱了鞁眉,开玩笑似地道:“这倒好,你还记得皮耀国?他说木炭里有一个人,你说木炭里有一只鬼--” 白素还想说下去,可是她的话,已经给我带来了极大的震动! 我在陡地一震之后,失声道:“你刚才说甚么?再说一遍!” 我这句话几乎是尖叫出来的,而且那时我的脸色,一定十分难看,是以白素吃了一惊,显然她没有想到我这样开不起玩笑,她忙道:“对不起,我是说著玩的,你不必那么认真!” 我一听,知道白素是误会我的意思了!我并不是对她这句话生气,只不过是因为她的这句话,令我在陡然之间,捕捉到了一些甚么东西,但是却又未能太肯定,所以我才要她再讲一遍。 我忙道:“不,不,你刚才说甚么,再说一遍!” 白素有点无可奈何,道:“我刚才说,你和皮耀国两人,各有千秋,他说木炭里有一个人,你说木炭里面,有一只鬼!” 我伸手指著她,来回疾行,一面道:“嗯,是的,他说,他看到木炭里面有一个人!是通过X光照射之后,出现在萤光屏上,当时他大吃一惊。是的,我说有一只鬼?皮耀国和我,都说木炭里面有一点东西--” 我说到这里,陡地停了下来,直视白素,吸了一口气,才缓缓地道:“皮耀国看到的,和我所推断的,是同一样东西!” 白素皱著眉,不出声。 我大声道:“怎样,你不同意?” 白素笑了起来:“不必大声吼叫,我只不过心中骇异。” 我立时道:“你不是一直很容易接受新的想法,新的概念?” 白素的神情有点无可奈何:“是么?”她随即扬了扬眉:“一个鬼魂在木炭之中,而这个鬼魂,在经过X光的照射之际,又可以在萤光屏上现形,这种概念,对我来说,或许太新了一点。” 我作了一个手势,令白素坐了下来,我走到她的面前:“一步一步来。首先,人有魂魄,也就是说,有鬼,这一点,你是不是可以接受?” 白素抬头望我:“你要我回答简单的‘是’或‘不是’,还是容许我发表一点意见?” 我笑了一下,道:“当然,你可以发表意见。” 白素道:“好,人的生命会消失,会死亡,活人和死人之间,的确有不同之处,活人,灵魂寄存在身体之内。这个问题我可以回答:是,我相信人有灵魂,我可以接受。” 我忙又挥著手:“林玉声的记述,你是不是接受?他的灵魂,进入了一株大树之中?” 白素又想了片刻:“从留下来的记述看来,林玉声没有道理说谎,这可能是一种极其特异的现象,人的魂魄,忽然离开了身体,进入了一件旁的东西之中。古人的小说笔记之中,也不乏有这样的记载!” 我“拍”地拍了一下手:“是,可是任何记载,都没有这样具体和详尽。” 白素点了点头,表示同意。 我又道:“林玉声的记载,和林子渊看了这样的记载之后所得出来的结论,以及日后他在炭窑中发生的事。只能导致一个结果--” 我讲到这里,白素作了一下手势,打断了我的话头:“等一等!” 我说道:“你让我讲完了再说!” 白素却抢著道:“不必,我知道你想说甚么,你想说,当人在死前,他的身子靠著甚么东西,他的魂魄就有机会进入那东西之中!” 我道:“是的,林玉声就是这样,他背上叫人砍了一刀,他仆向前,双手抱住了一株大树,结果,他的魂魄,就进入了大树之中!” 白素道:“好,就算这个假定成立了,你又怎知道林子渊在炭窑之中做过甚縻?或许,他抱紧了一段木头,或许,他紧贴在窑壁上,也或许,他抱著的那段木头烧成了灰--” 我听得白素讲到这里,忍不住打断了她的话头:“不必再假设了,如今,那个炭窑之中,在甚么都烧成灰的情形之下,单单有这块木炭在,我们就只有肯定,林子渊的魂魄,在这块木炭之中!” 白素静了片刻,没有再出声。我也暂时不说甚么。过了一会,白素才道:“就这个问题争论下去,没有意义。就算肯定了林子渊的鬼魂,在这块木炭之中,又怎么样?我们有甚么法子,可以令他的鬼魂离开木炭呢?”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,这是我一直在思索著的一个问题:“找人帮助。” 白素道:“找谁?” 我用力一挥手:“我到伦敦去,普索利爵士是一个灵学会的会员,我曾经见过他几次,他是一个极有成就的科学家,在灵学研究上很有出色经验,他可以帮助我!” 白素道:“不错,他是适当的人选。” 我忙道:“我先和他联络一下。” 我一面说,一面放好了木炭,捧著盒子,到了书房,白素陪著我进书房,但并没有逗留多久就离开了,我接驳著长途电话,过了相当久,才听到普索利爵士的声音:“甚么人?卫斯理?这是甚么时候?哪一个见鬼的卫斯理,嗯?” 他的声音很生气,我心中暗觉好笑,我忘了两地的时间差异,算起来,这时是伦敦的凌晨三时许,在这种时间被人吵醒,自然不会是很愉快的一件事。是以一向君子的普索利爵士,也会口出粗言。 我忙大声道:“爵士,我的确是‘见鬼的’卫斯理,我有一个鬼魂在手上,要你帮助。” 一听到我有“一个鬼魂在手上”这样奇异的说法,旁人可能会将我当疯子,但是爵士却立时精神了起来,在电话里听来,他的声音也响亮了许多,居然也记起我是甚么人来了! 他道:“哦!你是卫斯理,哈哈,那个卫斯理。对不起,我对于外星人的灵魂,并不在行!” 他果然想起我是甚么人来了,我和他认识,是有一次,在一个俱乐部中,和一些人讨论到来自地球之外的生物时,他突然走过来,大声道:“先生们,人对于自己生命的秘奥,还一无所知,还是少费点精神去研究地球以外的生命吧!” 当时,我和他争论了很久,他自然对我留下了一定的印象。 普索利爵士对于我是甚么人,显然没有甚么兴趣,他急急地追问我:“你说你有一个鬼魂在手上,这是甚么意思?” 我道:“很难说得明白,因为这是一个太长的故事,我立刻动身到伦敦来。希望你能召集所有,曾经有过和灵魂接触经验的人,等我到,就可以展开研究,我想你不会拒绝的吧!” 爵士“呵呵”笑了起来:“我从来不拒绝灵魂的到访。” 我道:“我一到伦敦,再和你联络。” 爵士道:“好的,我等你。” 我放下了电话,心中十分兴奋。因为我想,普索利爵士和他的朋友,都曾花了二十年以上的时间去研究和灵魂的接触,我一去,一定可以有结果。 我收拾了一下简单的行装,尽管白素坚持要我休息一天再走。可是我却不肯,当天就上了飞机。 在我到达伦敦之后,伦敦机场的关员,对这块木炭产生了疑惑。 我被请到一间特别的房间之中,那房间中,有许多连我也不是十分叫得出名堂来的仪器。一个警官,很有礼貌地接待著我,我不等他开口,就道:“老汤姆还在苏格兰场么?” 那警官陡地一怔:“你认识老汤姆?” 我道:“是!” 那警官用十分疑惑的神情望著我:“老汤姆现在是高级顾问,请你等一等!” 他打开门,召来了两个警员陪我,自己走了出来,大约五分钟后,走了回来,神情怪异,我知道他出去,一定是和老汤姆去通电话了。果然,他回来之后:“先生,老汤姆说,就算你带了一颗原子弹进来,讲明要炸白金汉宫,也可以放你过关!” 我笑著道:“老汤姆是好朋友!” 那警官搓著手:“可是……可是……你带的那块木炭,我们经过初步检查,发现它有一种相当高频率的声波发出来--” 我一听到这里,整个人直跳了起来。那警官吓了一大跳:“我……说错了甚么?” 我忙道:“将测试的记录给我看!” 他呆了一呆,又召来了一个女警官,给我看一卷图纸,纸上,有著许多波形,我一看,就认出了那些波形,和皮耀国给我的那一些照片中第一张上所显示的线条,十分吻合。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,这说明甚么?为甚么两次试测,都会有这样的波形出现? 我的神情十分疑惑,那警官道:“先生,这块木炭里面,究竟有甚么?” 我苦笑了一下:“告诉你,里面有一只鬼,而这只鬼,又没有合格的入境签证,你信不信?” 那警官尴尬地笑了起来,但是他显然十分尽责:“先生,不论你怎么说,也不管老汤姆怎么说,我们还是要作进一步详细的检查。” 我打了一个呵欠,道:“可以,这是你的责任,但是请小心,别弄坏了它,要是弄损坏了,别说是你,整个英国都赔不起!” 英国人真是富于幽默感,他居然同意了我的说法,点头道:“是的,英国实在太穷了!” 他又召来了两个助手,开始用各种各样的仪器,检查著这块木炭。我足足等了一小时之久,才见他搔了搔头,将木炭还了给我。 我道:“有结论没有?” 他苦笑道:“没有!” 我道:“那卷有关高频率声波的记录纸,是不是可以给我?对我可能有用!” 他想也不想:“当然可以!” 我离开机场,上了计程车,直赴普索利爵士的寓所。 普索利爵士的寓所,是一所已有相当历史的古老建筑物。他当初搬进来的原因,是因为那是一幢“鬼屋”。言之凿凿,原主人搬走,贱价出售。普索利爵士如获至宝,将之买了下来。可是不如意事常八九,他搬进来之后,每天晚上都希望有鬼出现,却一直未能如愿! 他在那间鬼屋之中,住了十多年,一直未曾见到、听到任何鬼魂的存在。虽然上一任住客并不是一个说谎的人,但是对于如此渴望和任何鬼魂有所联络的普索利爵士来说,这总是意兴索然的事。 不但如此,普索利爵士还创设了一个“降灵会”,和很多其他对灵魂有兴趣的人在一起,经常举行“降灵”的仪式,希望能|奇|和灵魂|书|有所接触,但是至今为止,还未曾听到他已有甚么成功的例子。 普索利热衷和灵魂接触,我到了之后,发现他的准备工作做得极好。 他不但请了他创设的灵学会中的七个资格极深的会员,而且还请来了三个法国的灵魂学家。 我一进了他的住所,他几乎向我扑了过来,牢牢地握住了我的手,用力握著,他红润的脸上,充满了期望。他将我的手握得如此之紧,以至我不得不和他开玩笑:“你不必抓住我,我不是灵魂!” 普索利“呵呵”笑了起来:“我们每一个人,都有灵魂!” 我开玩笑似地道:“爵士,要是每一个人都有灵魂,自从有人类以来,死去的人一定比活著的人为多,那么,岂不是地球上全是灵魂了?” 普索利却一本正经,一点也不觉得我的话好笑。他闷哼了一声:“你对灵魂,原来一点认识也没有,地球算甚么?只有人,才活在地球上,灵魂,可以存在于任何地方!” 他说的时候,为了加强“任何地方”语气,伸手向上面指了一指。我自然知道他向上指的目的,不是指天花板,而是地球以外的任何地方,浩渺无际的字宙之中的任何所在! 我没有再继续和他开玩笑,他又叹了一声:“或许他们存在得太远了,所以我们想和他们接触,是如此之困难!” 我安慰他道:“其实你不必心急,总有一天,会是他们一分子!” 普索利怔了一怔,呆了半晌,才道:“来,我给你介绍几个朋友!” 他那几个朋友,事实上早已走了出来,就站在他的身后,普索利替我逐一介绍,我握手如仪,一时之间,自然也记不住那么多名字,只是其中一个小个子,已经半秃了顶,看来像是犹太人,名字叫金特,这个人,以后有一点事,十分古怪,自他开始。不过那是另外一个故事,和“木炭”这个故事无关,以后有机会,我会再记述出来,此处不赘。普索利在介绍完了他的朋友之后,又介绍我:“这位东方朋友,经历过无数稀奇古怪的事情,他和我们一样,肯定人有灵魂!” 他的那些朋友都点著头,其中一个身形瘦削,面目阴森,肤色苍白,看来扮演吸血僵尸,根本不必作任何化装的人,他的名字叫甘敏斯。 在我们一起向内走去的时候,甘敏斯大声道:“我们是不是可以知道一下,卫先生对灵魂的基本看法是怎样的?” 我呆了一呆,甘敏斯这样说,分明是考验我的“资格”!如果我说不出所以然来的话,那么,他们一定会看不起我,对我以后说的话,只怕也不会相信的。果然,甘敏斯这样一说之后,所有人全向我望来。 这时已经进入了普索利爵士的“降灵室”,那是一个相当大的厅堂,但除了正中有一张椭圆形的桌子之外,别无他物,整个厅堂,看来十分空洞,而且,光线也十分阴暗。 进了降灵室之后,一起坐了下来,各人仍然望著我,在等著我的回答。 我略想了一想:“我的看法,灵魂,是人的生命的主要部分。我们的身体,活著和死了,化学成分完全一样,根本没有缺少甚么,但是却有死活之别,死人比活人缺少的,就是灵魂!” 甘敏斯点著头:“照你的看法,灵魂是一种甚么形式的存在呢?” 我又想了一想:“人的身体,其实只是支持活动的一种工具,灵魂通过身体,能活动,能发出声音,等等。但是生命的本质是属于灵魂,而不是属于身体的。请允许我举一个例子--” 我说到这里,略停了一停,在思索著一个甚么样的例子最为合适。 我想到了一个例子,我继续道:“譬如说,有一个由电脑控制的机器人,他能行动,能听话,能作出反应,控制他行动的,是电脑记忆组件,放进不同的组件,他就会作出不同的反应。例如放进的组件是如何下棋,他就是一个下棋高手;放进去的组件是打桥牌,他就是一个桥牌高手。” 我讲到这里,略顿了一顿,发现各人都聚精会神地在听著,我才继续道:“在这样的情形下,电脑组件,就相当于灵魂。” 普索利爵士带头,鼓起掌来:“很好,算是相当贴切的比喻。” 我继续道:“将电脑组件取出来,机械人就没有了活动能力、思考能力,他‘死’了。但这并不表示电脑组件不存在了,电脑组件还在,只不过离开了机械人。在离开了机械人之后,单是电脑组件,自然地无法发声,无法活动。灵魂就是这样的一种存在。而我们所要做的,就是如何设法,通过一种不可知的方法,和电脑组件中的记忆,发生联系!” 我的说法,显然令得在座的人都感到相当满意。因为接之而来的,是一阵极热烈的鼓掌声。 等到掌声停息,我又道:“事实上,活人对于灵魂所知极少,身为灵魂是怎样的一种情形,世人一无所知。不过我至少可以肯定一点,灵魂听得见和看得见--” 甘敏斯立时道:“不对!” 我忙道:“是的,不应该说‘看’或‘听’,但是,如果有一个灵魂在这里,我们做甚么,说甚么,灵魂知道!” 甘敏斯这一次,可没有再提抗议。 我又道:“我还知道了一个相当独特的例子,是灵魂在离开了人体之后,会进入一株树内,它的活动范围,离不开这株树!” 我这句话一出口,所有人的神情,都充满了疑惑,显然在他们的研究工作之中,从来也没有发现过这一点。 我又道:“不单是一株树,就是别的物体,也可以供灵魂暂居--” 我说到这里,解开了旅行袋,取出木盒,打开,捧出了那块木炭来。 几个人叫了起来:“一块木炭!” 我道:“是的,一块木炭,我提及的一个灵魂,我坚信,在这块木炭中!” 这句话一出口,所有的人,脸上的神情,全都怪异莫名,一起盯住这块木炭。 普索利爵士最先开口:“朋友,是甚么令你相信有一个灵魂在木炭中?” 我道:“我当然会解释。不过这件事,极其复杂,有许多关于中国的事,各位可能不容易明白的,我只好尽我的力量解释清楚。” 我在这样说了之后,略停了一停,就开始讲这块“木炭”的故事。 直到如今为止,上下百余年,纵横数万里,有关这块木炭的故事,实在够复杂,而且有关炭帮、有关太平天国等等,要西方人明白,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,讲起来相当费劲。 我足足花了三小时有余,才将整个经过讲完,相信听的人,都可以知道来龙去脉。 室内一片沉静。最先开口的是甘敏斯,他却不是对我说话,而是望著普索利,叫著他的名字:“我们对于卫先生所说的一切--” 普索利不等他讲完,就道:“我绝对相信卫斯理所讲的每一句话。” 甘敏斯道:“好,最根本的问题解决了!根据卫先生的讲述,我得到的结论是:林子渊先生的灵魂,有可能在这块木炭之中,而不是一定在木炭中。” 我道:“是的,我同意这样的说法。可是我想提醒各位,有人曾在X光检查木炭之际,看到过一个人影--” 甘敏斯大声道:“不!灵魂是不能被看见!” 我不禁有点冒火,立时道:“你怎样知道?你凭甚么这样肯定?你的唯一根据,就是因为你未曾见过灵魂!” 甘敏斯苍白的脸,红了起来,看来他还要和我争论下去,普索利忙道:“别争论了,我们就当作有一个灵魂在木炭中,我提议我们先略为休息,然后,一起来和这位林先生的灵魂接触!” 普索利的提议,没有人反对,那块木炭就放在桌子中央,我们一起离开了“降灵室”。 我来到了普索利为我准备好的房间之中,普索利跟了进来:“你别对甘敏斯生气,他是一个十分认真的人,有时固执一点,可是他是搜集灵魂和世人接触的资料的权威!” 我“哼”了一声:“不要紧,反正我也不是绝对肯定林子渊的灵魂是在木炭中,也有可能,他的灵魂是在炭窑壁上的一块砖头中!” 我的回答,令普索利有点啼笑皆非,他又说了几句,就走了开去。我洗了一个热水澡,又休息了片刻,仆人就来通知晚膳。 晚膳的菜式,极其丰富,但是可以明显地感觉得出,所有的人都心不在焉,食而不知其味,显然,全记挂著那块木炭。 晚膳中,也没有人讲话,每个人都在想:等一会如何才能使自己和木炭中的灵魂接触。 晚膳之后,大家喝了点酒,仍然没有人说话,然后,普索利道:“我们可以开始了!” 各人都站了起来,走向降灵室。降灵室中没有电灯,只在四个角落处,点了四支烛,烛火闪耀,看来十分阴暗,更增神秘气氛。 各人围著桌子坐了下来,有几个人得到了我的同意,用手指按在木炭上,有几个闭上眼睛,口中喃喃自语,有的盯著那块木炭,全神贯注,各人所用的方式,都不相同,甘敏斯最奇特,在一角落处,不住地走来走去。 我倒反而没有事可做。我不是一个“灵媒”,也不知道用甚么样的方法,才能和灵魂接触,我尝试过集中精神,但是,一点结果也没有。所以,我只好等著,看这些灵魂学专家如何和灵魂接触。 时间慢慢地过去,有两个人,忽然脸色变得极其难看,接著,匆匆站起身,向外走去,在我还未曾知道发生甚么事之际,门外已传来了他们强烈的呕吐声。 普索利喃喃地道:“有一个灵魂在,我强烈地感到,有一个灵魂在!” 另外几个瞪著眼的人,也点著头,显然他们也强烈地感到有一个灵魂在! 可是,感到有一个灵魂在是没有用的,必须和他有接触,才能得到结论。 在外面呕吐完毕的两个人,回到降灵室之中,神色极可怕,不由自主地喘著气,用他们自己的方法继续著。 时间在过去,又过了一小时左右,情形还是没有改变,我开始有点不耐烦起来,轻轻地站起来,慢慢地后退,来到了厅堂的一角,看著这些灵魂学家。 当我站在厅堂的一角,可以看清楚整个厅堂的情形之际,我心中有著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。我真怀疑,这些人用这种方法,是不是可以和灵魂接触? 到目前为止,至少已经三小时了,可是一点结果也没有。更令人气馁的是,看起来,也不像会有结果。我想离开,可是又觉得不好意思,因为事情由我引起,所有的人都一本正经,在努力想和我带来的灵魂交通,我反倒离开,当然说不过去。 就在这时候,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变化发生了,陡然之间,我看到了甘敏斯先跳了起来,他简直是整个人直跳了起来的,同时,脸上呈现一种极难形容的神情,说兴奋不兴奋,说惊讶又不像惊讶。 接著,几乎是在同样的时间内,几个将手指或手掌放在木炭上的人,像是那块木炭正在燃烧,或者说,像是那块木炭突然之间通了电,他们的手,一起弹了开来。 其中,几个只是手指点著木炭的人,手指弹开之后,身子还没有晃动,其中一个,是将手掌按在木炭上的,他像是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将手掌弹开,不但手臂向上扬起,那股“力量”,还令得他的身子,向后倒退了一步,撞翻了他身后的椅子。 一切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内发生的,那张被撞翻的椅子还末倒地,另外几个正在集中精神的人,也一起惊叫起来。 在他们的惊呼声中,椅子才砰然倒地。从这样的情形看来,显然是在同一时间之中,他们所有人,都有了某种感应! 我忙道:“怎么了?发生了甚么事?” 【第十二章】 并没有人回答,我只听到一阵急促的喘息声。每一个人的脸上,都出现一种怪异的神情,谁也不开口。 我还想再问,可是我又不知道在这样的情形下,是不是应该说话,我觉得所有人,除了我之外,人人都极度紧张。他们可能并不是不回答我的问题,而是他们的精神状态,在未松弛到正常情形之前,根本无法开口。 这时,“降灵室”中的情形,真是怪异莫名,难以形容,连我的心头,也感到了一股极难说得出来的重压。 我相信在刚才的那一刹那之间,普索利、甘敏斯,他们那些人,一定有了某种感应。虽然我自己没甚么特别的感觉,但是他们和我不同,他们全是多年来致力于灵魂研究的人。如果灵魂能和活人接触,在世界四十亿人口之中,降灵室中的这几个人,应该是最佳的选择对象。 我之所以心头上也起了异样的感觉,是因为我肯定他们已经感到了甚么,这是我一生之中,从来也未曾有过的一个新的经历:人和灵魂之间的感应!这应该说是生命最大的秘奥,跨越了阴、阳的分界,人的思想可以进入幽冥世界,和虚无缥缈的幽灵作联络!这种现象,单是想一想,就已经够令人震栗的了! 在我问了一句之后,没有人回答我,降灵室中,只是各人所发出来的喘息声,我正想再问,我猜想,在我发出了第一个问题到这时,只不过是十几秒钟的时间,在这十几秒之间,我的思绪,混乱到了极点。也就在这时,一阵犬吠声,突然传了过来,打破了沉寂。 犬吠声来得极突然,而且不止是一头狗在吠,至少有五六只狗在吠。吠声先是从几个不同的方向传来。但是在吠叫著的狗,显然是一面吠叫,一面向前急速地奔了过来。 转眼之间,犬吠声已经集中在降灵室的门口。而且可以肯定,在吠叫著的狗,一定极之激动,急于想冲进来,门上甚至传来了爬搔的声音! 犬吠声和门上爬搔的声音,令得降灵室中的气氛,更加怪异。 我实在忍不住了,大声叫道:“天!究竟是发生了甚么事?究竟怎么了?” 我讲了两句话之后,甘敏斯首先道:“爵士,先放那些狗进来再说!” 普索利犹豫了一下:“对!” 我不知道他们这样的问答是甚么意思,这时,我就在门前不远处,听得普索利这样说,我打横跨出一步,就想去开门,普索利陡地叫道:“卫,等我来!” 他急步抢了过来,到了门前。 普索利爵士来到门口之后,并不先开门,只是隔著门,大声叫著门后各只狗的名字,叱喝著,一直等到外面的犬吠渐渐静下来,他才像是松了一口气,将门慢慢打了开来。 门一打开,首先直冲进来的,是两只杜伯文狗,那两只狗一冲进来之后,矫捷无比,一跃上桌,对著桌子上的那块木炭,狺狺而吠,声音低沉而可怕。 接著,进来的是一头狼狗,一头牧羊狗,一头拳师狗,和两只腊肠狗。几只狗进来之后,都跃上了桌子,盯著桌上的木炭,像是那块木炭是它们最大的敌人。 令我觉得诧异的是,拳师狗一般来说,不容易激动,可是这时,神态最猛恶而令人吃惊的,就是那头拳师狗。 更令人惊讶的是,腊肠狗由于体型的特殊,脾气可以说是狗只中最驯的了,可是这时,进来的两头腊肠狗,它们跳不上桌子,在桌边,竖起了身子,用前脚搭在桌边上,一样对著那块木炭,发出狺狺之声。 我真被眼前的现象弄得莫名其妙,我道:“爵士,这些狗它们怎么了?” 爵士向我作了一个手势,令我不要出声,他则注意著那些狗。我发现,其余的人,也同样在注视著那些狗。从他们的神情来看,他们显然都知道那些狗为甚么会有这样的反常的动作出现。可是,我不知道。 大约过了五分钟之久,那些狗只才渐渐回复常态,跳上桌子的,也跃了下来,在降灵室中,来回走著,显得十分不安。 普索利叱喝著,那些狗当然全是他养驯的了,在他的叱喝之下,全都听话地蹲了下来。 降灵室中又回复了寂静。但是我却宁愿像刚才那样的骚乱,因为静下来之后,气氛更是妖异得难以形容。我想说些话,但还在考虑该如何开口之际,普索利已经道:“卫,刚才我感到的确有一个幽灵在,你有甚么特别的感觉没有?” 我道:“没有,我只是感到忽然之间,人和狗都像是发了狂!是不是你们每一个人,都有感觉,感到了灵魂的存在?” 甘敏斯说道:“我有这个感觉!” 有的人只是点头,有的简单的说了一个“是”字,有的道:“对,我感到。”有的道:“我强烈地感到,他在这里!” 说这句话的人,就是将手按在木炭上的那个,刚才他由于身子剧烈的震动,几乎跌倒! 我还是不明白,忙道:“各位,我想要具体一点的说明,所谓感觉,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呢?” 我这样要求,在我来说,当然是十分合理的要求。可是我的话一出口,所有的人,全以一种奇讶的神情望定了我。 甘敏斯像是想开口,可是他却只是口唇掀动了一下,并没有讲甚么,而发出了一下类似无可奈何的叹息声来。我向普索利望去,普索利则带著同情的神色望著我。 普索利的神情,使我感到我自己一定说错了甚么,我忙道:“是不是我说了几句蠢话?” 普索利道:“可以说是的!” 我不禁大是不服:“那么,请问,我错在甚么地方?” 普索利过来,拍了拍我的肩头,同情地说道:“你不该问我们这种感觉具体是甚么样的,感觉只是感觉,只是突如其来,感到了有一样我们寻求的东西存在,那是一种虚无缥缈的感觉,来无影,去无踪,了无痕迹可寻,决计不能用具体的字眼去形容!” 我听了之后,又是好气,又是好笑:“是么?中国传统中鬼魂来临时,多少有点不同。中国古老的传说,鬼魂一来,会有一阵阴风,令人毛发直竖!” 甘敏斯冷冷地道:“那或者是由于东方人的感觉特别敏锐之故!” 我自然听得出甘敏斯这家伙话中的那股讥嘲的意味,我立刻回敬他:“好,像各位那样,根本连甚么感觉都说不出来,有甚么办法可令其他人信服你们真的感到了有幽灵的存在?” 普索利摇著头:“这是你最不明白的地方。感到有灵魂的存在,只是我们自己的感觉,我们绝不要求旁人相信,所以,也根本不必要说出一点甚么具体的事实来,让人家相信!” 我立时道:“照你这样说法,灵魂的研究,始终无法普及了?” 甘敏斯笑了起来:“当然,你以为研究灵学是甚么?是小学教育?” 我被甘敏斯的话,气得说不出话来。可是我略想了一想,倒也觉得他的话相当有道理。灵魂的研究,是一门极其高深、秘奥的科学。人类的科学历程中,再也没有一种科学比灵学更玄妙,更讲究心灵的感应,更讲究一刹那之间的感觉! 灵学没有必要普及,即使日后,灵学的研究,有了新的局面,有了大突破,仍然可以保持它的神秘气氛,仍然可以只是少数人研究的课题。 这种情形,在科学研究的领域之中,其实早已存在著。爱因斯坦的相对论,又有多少人懂?一样是属于极少数人的研究领域! 我道:“请问各位感觉到的幽灵,是如何一种情形?” 普索利最先开口,他道:“我感到的是,他,就在这块木炭之中,我可以肯定!” 他一面说,一面向其他的人望去,各人都点著头。那个曾用手按在木炭上的,一面点头,一面还道:“他,一定在里面。真奇怪,他为甚么不出来?” 我不去理会这个问题:“最重要的一点,已经肯定,大家都同意,在这个木炭之中,的确有一个灵魂在?” 各人对我的这个问题,倒是一点异议也没有,我又道:“那么,我们怎样才可以和他,交谈,或者说,联络,又或者说,自他那里,得到一点讯息?” 对于我这个问题,没有人回答,沉寂大约维持了半分钟,普索利才道:“我相信刚才,他,一定给了我们某种讯号,但可惜的是,这种讯号,只能够使我们感到他的存在,而没有进一步的感受。” 我道:“一般来说,灵魂可以通过灵媒的身体,来表达自己意思。” 甘敏斯道:“如果他根本离不开那块木炭,又怎样能进入我们之中,任何一个人的身体之内呢?” 我想起了林玉声的记述,对甘敏斯的话,也无法有异议。普索利道:“我相信人的感应能力比较差,狗的感应能力,比人强得多!” 我陡地一怔:“爵士,你的意思,这几只狗,刚才有这样反常的行动,是因为它们也感到了那个灵魂发出来的讯号?” 普索利道:“当然是,不然你还有甚么解释?” 看那几只狗的异常行动,我的确没有别的解释。我想了一想:“狗的感觉,无异是比人来得灵敏,狗的嗅觉灵敏度是人所不能想像的,狗的听觉--” 我才讲到这里,心中就陡然一亮,突然之际,想起了一件极重要的事来。 也就在这时,甘敏斯也陡地叫了起来:“老天,狗的听觉!” 所有的人,刹那之间,都现出一种异样的兴奋,包括我在内。 的确,狗的听觉,其灵敏度也远在人类之上。 人类的听觉,对音波高频的极限,只是两万赫,超过这个高频的声音,人就听不到了。人的耳朵听不到,并不表示这种声音不存在,这正像聋子听不到声音,各种声音一直在发生一样。 而狗的听觉,极限比人来得宽。人听不到的声音,狗可以听得到。 所以,有一种高频音波哨子,专门用来训练狗只,这种哨子吹起来发出的高频音,人耳听不到,狗却可以听得到。在人而言,这是“无声哨”,但是对狗而言,却可以根据哨音的长短,而做出各种不同的动作。 刚才,那么许多对灵学有研究的人,只不过是有一种“感觉”,但是,从狗只的反应看来,它们显然是实实在在,听到了甚么! 想到了这一点,我又联带想起了两点:第一,皮耀国的X光相片之上的那些条纹。皮耀国曾说过,那看来像是一种高频音波的波形。第二,我在带木炭进英国时,海关检查仪器所测到的波形,也是看来像是高频音波! 当我想到这里之际,我忍不住陡地叫了起来:“他想对我们讲话!他想对我们讲话!” 甘敏斯总是想得出话来反驳我的话,他冷冷地道:“不是想对我们讲话,而是已经讲了!” 我由于实在太兴奋了,也不去和他多计较,只是道:“是的,不过他用的是人耳所不能听到的高频音!我们听不到,各位的感觉灵敏,约略感到了一点,可是狗只听到了!” 降灵室中所有人,全同意了我的结论,每一个人都兴奋得难以言喻。这是一项在灵学研究之中,极其重大的突破!灵魂直接和人交通,发出讯号! 普索利不断地搓著手:“天!他在讲些甚么?他究竟在讲些甚么?灵魂可以发出声音,以前未曾想到过,为甚么人的耳朵这样没有用?” 他一面说著,一面甚至不断地去拉他自己的耳朵。他拉得这样用力。我真怕他会将自己的耳朵扯了下来。我忙拉住了他的手:“别急,爵士,只要肯定了他真的能发出声音,我们总可以知道他在讲甚么的!” 普索利瞪著我:“我们根本听不到他发出的声音,怎能知道他讲甚么?” 我在这样对普索利讲的时候,还根本没有想到甚么办法,只不过是随口在安慰著普索利而已,但等到他这样反问我之际,我心中陡地一亮,挥著手,大声道:“我们听不到,可以看!” 甘敏斯“哼”地一声:“中国人的本事真大,能够看声音!” 甘敏斯一直在对我冷言冷语,我心中已憋了好大一股气,一直没有机会发泄。直到这时,我才找到了机会。一听得他这样说,我“啊哈”一笑,伸出手来,几乎直碰到他的鼻尖:“那是你本事太小!声音当然是可以看的!我们可以看声波的波形!” 本来,所有的人,虽然因为肯定了在木炭之中有声音发出来而兴奋,但同时,也因为发出的是高频音而懊丧,一听得我这样说,好几个人,立时欢呼了起来! 甘敏斯向我眨著眼,说不出话来。我总算已出了气,所以,也不再去睬他,提起公事包,取出一些东西来:“各位请看。” 我取出来的东西,包括皮耀国实验室中拍下来的照片。是有著许多不规则的条纹的那一张,以及海关对木炭进行详细检查,发现木炭之中有高频音发出来,而记录下来的音波波形。 立刻,所有的人都围了过来,连甘敏斯在内。 我们也立刻发现,检查记录下来的波形,和照片上的波形,极其近似。波形变化无常,但是看起来,根据近似的形状来分,只有四组。 那四组的波形,本来我可以发表,但是考虑到制版之类手续的麻烦,所以省略了。反正波形,只不过是高低不同的曲线或折线,不是对这方面有独特专长的人,看起来全差不多,没有甚么特别的意义。 甘敏斯叹了一口气,道:“人自己以为是万物之灵,但实际上,能力极差。人耳听不到的声音,狗可以听得到。有一种蛾,发出的高频音波,可以使五哩外的同伴感应到,可是我们对著这些音波,却全然不知道他在说甚么!真是可叹!” 我对甘敏斯没有好感,他曾不止一次给我钉子碰,我当然也不会放过他。一听得他这样讲,我冷冷地道:“就算你可以听到高频音,你也一样不知道他说甚么?” 甘敏斯向我瞪著眼:“为甚么?” 我道:“因为这位林先生,是江苏省一个小县份的人,那地方的语言,你懂?” 甘敏斯翻著眼,给我气得说不出话来。我这样说,本来没有多大的意义,也想不到会对事情有甚么帮助,只不过甘敏斯这个人实在太讨厌,所以也让他碰点钉子而已。可是,我话出口之后,一个一直未曾开过口,其貌不扬的人忽然道:“是的,他讲的是中国话,是单音节的一种语言。” 我心中一动:“你怎么知道?” 那人道:“我研究东方语言,最新的语言研究方法,我是从音波的波形之中,来断定语言发音的特性,所以我知道!”[奇 书 网:www.q i s h u 9 9 . c o m] 这人那样一说,所有的人,都紧张起来。 普索利忙叫了起来,说道:“天!那就快告诉我们,他说甚么?” 那人苦笑著:“我不知道,我只能肯定,他说了四个音节,四个单音节,可能是一句有意义的话,也可能是毫无意义的四个单音!世界上还没有甚么人,可以凭音波的波形而将声音还原!” 在所有人听了那人的话之后,都现出沮丧的神情来之际,我心中陡地一动,挥著手:“我知道有一个人,可以从波形辨别声音!” 各人都以不信的神色望著我,我便将皮耀国告诉我,有人从示波器中的波形,辨别是甚么音乐的那件事,讲了出来。 在我讲了之后,有的人表示不信,打著哈哈,有的人摇著头,也有的人说道:“快去请他来!或许可以有一点结果,这人是谁?” 甘敏斯说道:“最好希望这人是中国人,不然,一样没有用处!” 我冷笑著,说道:“你又错了,是中国人也未必有用,中国有上万种不同的语言,没有一个人可以完全听得懂所有的中国方言!” 甘敏斯的面色,本来和吸血僵尸差不多,但这时,只怕连吸血僵尸看到他,都会吓上一大跳! 普索利道:“卫,快去找找那个人!”我并不知道那个从波形辨认音乐的人是谁,有这样的一件事,也是皮耀国告诉我的。可能根本没有这样的人,只是一个传说! 但无论如何,我是可以打电话问问皮耀国的。我道:“我要用电话。” 普索利忙应道:“到我书房去。”wωw奇Qìsuu書còm网 我离开了降灵室,在门口,我对他们道:“请各位继续努力,或许会有更进一步的突破!” 各人都一本正经地点著头,我离开了降灵室,关上了门,一个仆人走过来,我道:“请带我到书房去。” 仆人答应了我一声,带著我上了楼,打开了书房的门,让我进去。 普索利爵士的书房相当大,三面是书架,我不必细看,就可知道那些书,全是有关灵学研究的书籍。他书房之中主要的装饰,我看了忍不住发笑,那是几张中国道士用来招魂驱鬼的符,用纯银的镜框镶著。 我在巨大的书桌后坐了下来,电话就在桌上,我将手按在电话上,却并不立即拨号码,因为我需要静一静。 到目前为止,事情的发展,真够得上曲折离奇!而我,竟然真的发现了一个灵魂!这个灵魂,就在那块木炭之中! 灵魂看不见、摸不到,本来绝对无法证明他的存在,但是这个在木炭中的灵魂,竟然会发出高频音波!如果可以“看”得懂他所要表示的意思,那就是活人和灵魂之间第一次有证有据的联络! 我想了一会,拿起了电话来。这时候,皮耀国应该在工厂之中,所以我要接线生拨了他工厂中的电话号码,然后我放下了电话,等著。 在等待期间,我双手捧住了头,所思索著的,是另外的一些问题。 我在想,活人和灵魂,如果真能取得联络,那将会造成甚么样的情形?如果每一个人都有灵魂,而这些灵魂又存在,又可以和人联络,那将会怎么样? 我又在想,灵魂会发出高频音波,为甚么那么多年来,一直未有人发现? 在空间中,以游离状态存在的灵魂,应该不计其数,他们若是不断发出高频音波的话,早就应该被许多存在著的音波探测仪收到,绝不应该到如今为止,还没有人发现! 是不是在木炭中的灵魂,有些特别的地方?而这种特别之处,又是我们所不了解的! 我正在思索间,电话铃响了起来,我拿起电话来,长途电话接通,我听到了皮耀国的声音:“喂,甚么人?” 我忙道:“老皮,是我,卫斯理!” 皮耀国的声音听来十分惊讶:“是你?你在伦敦?有甚么重要的事?” 我道:“向你打听一个人!你还记得,上次你说有一个人,能够从音波的波形辨别声音?他曾将一段威廉泰尔的序曲,当作了是田园交响曲?” 皮耀国显然绝想不到,我从那么远打电话给他,问的是这样一件事,他呆了一呆,说道:“是,是有这样一个人,有这样的事。” 我道:“他是谁?我怎样可以和他联络?我这里有一点事情要他帮忙!” 皮耀国听得我这样说,忽然叹了一口气:“卫斯理,你是一个怪人,可是这个人,比你还要怪!” 我道:“不要紧,这人怪到甚么程度,不妨说来听听,我会应付一切怪人!” 皮耀国道:“好,他自己以为极有天才,对一切全有兴趣,又自命是推理专家,好作不著边际的幻想。前两天他才来找过我,说他发现了一组人,从外太空来的,住在郊外的一幢怪房子,他曾经给其中两个外星人打了一顿,一个外星人,只有半边脸--” 皮耀国才讲到这里,我已忍不住尖声叫了起来:“我的天!” 皮耀国吓了一跳:“你怎么了?” 我先吞下了一口口水,才道:“我知道这个人,他叫陈长青!” 皮耀国道:“对,陈长青,你也认识他,那再好也没有了,你可以直接去找他!我实在不想招惹他,有点吃不消他那种神经病。” 我忙道:“谢谢你,我知道了!” 我放下了电话,心中不禁苦笑。我也不想去招惹陈长青,也是因为吃不消他那种神经病。可是看来,我还是非和他联络不可,因为他有从音波波形辨别声音的本领。我们既然听不到那种声音,就只有看,而陈长青是唯一可以看得懂声音的人! 我再要接线生拨陈长青的电话,在等待期间,我在盘算,如何才能使陈长青明白我需要他做甚么,而不夹缠到别的地方去。 这其中种种经过,要是和他说,他莫名其妙地和你夹缠起来,可能一辈子也弄不清楚,对付陈长青这样的人,一定要用另外的办法,不能用正常的办法。 我一想到这里,连忙叫接线生取消了刚才的电话,离开了书房,回到了降灵室中。 普索利他们,在我离开的期间,显然没有有多大的进展,一看到我回来,普索利忙问道:“怎么样了!” 我道:“可以和这个人取得联络,但是不能将他请到这里来,我得去找他!” 普索利发急道:“他在哪里?” 我道:“巧得很,就在我居住的那个城市!” 普索利和各人互望著,从他们的神情之中,我看出他们想干甚么,我忙道:“各位不必跟我一起去,我先去,给他看这些波形,要是他确有这样能力的话,那么,再作安排!” 普索利望了望我,又望了望桌上的木炭:“你回去,是不是要将我们的朋友也带走?” 普索利一生致力于探索灵魂的存在,这时,他不舍得这块木炭被我带走,当然是人情之常。我想了一想:“我可以将他留在这里,但是千万要小心,不能让他有任何损毁。” 普索利爵士大喜过望,连声道:“当然!当然!” 我道:“我一有结果,立时和你联络!” 我一面说,一面收起了照片和波形记录纸,放进了公事包之中:“我想休息了,明天一早我就走!” 普索利说道:“请自便,我们--” 我摇著头:“你们也不能日以继夜,不眠不休,对著这块木炭!” 普索利正色道:“我们不能错过任何机会,你不会明白的,别管我们!” 我没有再说甚么,到了普索利为我准备的房间之中。那一晚,睡得实在不好,天亮,我起身之后,匆匆准备了一下,在离去之前,准备向普索利去道别,但是仆人却道:“爵士吩咐了,卫先生不必再去告诉他,他们不受任何人打扰。” 我不禁有点啼笑皆非:“饭也不吃了?” 仆人苦笑:“有一个小洞,送食物进去!” 我摇著头,离开了普索利爵士的那间古屋,直趋机场。回到了家中,我将见了普索利之后的情形,向白素说了一遍。 【第十三章】 白素一听得我们已有了这样的成缋,也显得异常的兴奋道:“那还等甚么,快找陈长青!” 我点了点头:“当然要找他,我想如何对他说,才不至于给他烦得要死!” 白素笑了起来:“有办法,你将那些波形给他看,当作是考验他的这项本领,他一定亟于想表现自己,那就可以使他说出来这究竟是甚么声音!” 我笑道:“对,这办法好!” 我立时拿起电话来,陈长青倒是一找就在,可是我才“嗯”了一声,他就大声急不及待地说道:“等一等,我可以猜到你是谁!” 我忍住了心中的气,不再出声,他连猜了七八个人名,都没猜到,我实在忍不住了:“他妈的,你别再浪费时间了,好不好?” 我这样一说,他就叫了起来:“卫斯理,是你!我下一个正准备猜是你!” 我没好气道:“就算你猜中是我,又怎么样?你有空没有,听说你有一种特殊的本领--” 我一口气地说著,目的就是不让他有打断我话头的机会。可是他还是打断了我的话头:“我特殊的本领多得很,喂,我正要找你,你还记得那半边脸的人?和他在一起,还有一些神秘人物,我几乎已可以肯定他们是外星来的侵略者--” 我大声道:“你快来,我有一点东西让你看,我在家里,你驾车小心!” 我自顾自讲完,也不理会他还想说甚么,就立时放下了电话,同时吁了一口气。 我知道,陈长青一定会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到我家里来,我取出了照片和波形记录,放在几上,等他前来。十分钟后,门铃就响起来。白素开门,陈长青直冲了进来,声势汹汹,伸手指著我:“你这是甚么意思?你不知道话还没有讲完就挂断电话,极不礼貌?” 我又好气又好笑:“陈先生,你如今的仪态,未必有礼貌吧?” 陈长青呆了一呆:“好了,算了!那半边脸--” 我不等他向下讲,立时将波形图向他一推:“看看,这是甚么声音?” 陈长青给我打断了话头,显得老大的不愿意,他向我递过去的东西看了一眼,“哼”地一声,道:“这是高频音波的波形,根本没有声音!” 他果然是这方面的专家,一看就看了出来,我道:“好,一眼就看了出来!” 陈长青让我给戴了一顶高帽,神情高兴了许多,昂著头,现出不可一世的神情:“这怎么难得倒我,再复杂的波形,我也认得出来的。卫斯理,那半边脸--” 我又不给他机会再讲下去,立时道:“你看看,这里有四组不同的波形,它们应该代表了四下不同的声音,对不对?” 陈长青话说到一半,就给我打断,看他的神情,就像是生吞了一条蜈蚣,而这条蜈蚣还在他的喉间爬搔不已。他瞪著眼,喘著气,大声道:“你这是甚么意思?” 我笑著安慰他,道:“你替我解决这个问题,我将那半边脸的事详细告诉你,我已经完全弄清楚了!” 陈长青陡地叫了起来:“真的?” 他在叫了一声之后,又立时压低了声音,道:“他们是哪一个星球的人?” 我“嗯”地一声:“一颗小星球,一点也不高级,绕著一颗大行星转。” 陈长青兴奋莫名,搓著手,指著那些波形图:“你想知道甚么?” 我道:“我想知道这四种声音是甚么。有语言学家说,这四种波形,代表四个声音,可能是一句话。” 陈长青翻著眼:“这个语言学家一定是吃狗屁长大的!” 我愕然道:“为甚么?” 陈长青道:“既然是高频音波,在人耳可以听得到的范围之外,怎么会是语言?” 我道:“你不必理会这些,如果将这些波形,相应地降低频率,到达人耳可以听到的范围,那么,你看看,这是甚么声音?” 陈长青忙道:“这究竟是甚么?是秘密讯号?” 我真拿他没有办法,只好道:“你认得出来,就认,认不出来就算,问长问短干甚么!” 陈长青一瞪眼:“当然认得出来!” 他一面说,一面拿起波形记录纸来,看著。记录纸是从纸卷上撕下来的,相当长,他看了一遍,道:“来来去去,只是四个音节!” 我大声道:“这一点,我早知道了!” 陈长青道:“第一个音节,像是乐谱中的‘FA’,不过波形后来向下,呈浅波浪形,证明在‘FA’之后,有相当重的鼻音。” 他一面对我讲著,一面模仿著,发出声音来,“FA”之后再加上“N”音,他念了几个字,音是“方”、“奋”、“范”等等。 当他肯定了是这样的音节之后,抬头向我望来:“对不对?” 我摇头道:“我不知道,才来问你!” 陈长青又道:“这第二个音节,毫无疑问,是英文中的‘O’字,不过声音比较重浊,你看,波形在这里有突然的高峰,那就是声音加浊的表现。” 我道:“不必解释了,那究竟是甚么字?” 陈长青道:“是‘饿’字,是‘兀’字,是‘我’字,或者是同音的任何字。” 我想了一想,没有想到甚么适用的字眼。但陈长青的解释,的确是将波形化成了声音,无论如何,这总是一项相当大的进展。 我作了一个手势,请他继续下去,他看了第三种波形之后,皱著眉:“这个音节很怪,好像是空气突然之间,以相当高的速度,通过狭窄的通道所发出来的声音!” 我又好气又好笑,道:“那是甚么声音?” 陈长青想了半晌,才道:“我很难形容,你听听!” 他一面说,一面将手圈成拳,然后凑到口边,向拳内吹著气,发出“彻彻”的声响。他道:“就是这样的声音,一定是,不会是别的!” 我被他说得莫名其妙:“这是甚么意思?向拳头吹气,这是甚么意思?” 陈长青反瞪著我:“我怎么知道,我只是照波形直说!” 我还想再问,白素在一边,一直未曾开过口,这时道:“我看,可能是一个齿音字,在齿音字发音之际,常有这种情形!” 陈长青一拍大腿,道:“对,是齿音字,例如这个‘齿’字,就会造成尖峰一样的波形,齿音字,在发音之际,空气通过齿缝,造成一种急流,和我刚才的说法,完全一样!” 我苦笑了一下,我假定的四个字,陈长青已经解出了三个来了,可是看来一点意思也没有,一点也不像是一句甚么话。 我又道:“最后一个呢?” 陈长青道:“第四组比较简单,是乐谱中的‘RA’,有拖长的尾音,那是‘赖’、‘拉’、‘来’或者其他相当的发音!” 他说到这里,放下了纸,向我望来,一脸神秘:“那个半边脸的人--” 我心中懊丧莫名,因为一场赶回来,陈长青几乎甚么也未能告诉我,而他倒又提起那“半边脸”来了。我大声道:“那人在一次意外之中,被火烧坏了脸,事情就是那样简单!” 陈长青像是被人踩了一脚似地叫了起来:“你刚才还说,他们是一个星球上的人!” 我道:“对,你和我,也都是这个星球上的人!” 陈长青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红,看他的样子,像是恨不得重重地咬上我一口,我忙道:“他们全是地球人,不过有一件极其诡异的事和他们有关,我可以告诉你,在我讲述的时候,你不准插嘴!” 陈长青的神情缓和了一些,转头对白素道:“阿嫂,要不是你在,我一拳将他的下颚打碎!” 白素道:“是啊,他这个人,真应该给他一点教训才行!” 陈长青一听,像是真已经一拳将我打得爬不起来一样,又洋洋自得起来。 我按著他坐了下来,将事情的经过,用最简单的方法,讲给他听。我强调的只是一点:一块木炭之中,有一只鬼,而这些高频音波,就是那只鬼发出来的! 当我讲完之后,陈长青目瞪口呆,我道:“现在你全知道了,你能不能告诉我,这位鬼先生讲的那四个字,究竟是甚么?” 陈长青呆了片刻,又拿起波形纸来,然后,取出笔来,在旁边注著发音,过了好久,他才道:“我不断将可能的发音念出来,你看哪一种组合,比较有用。” 我道:“好的,请开始。” 陈长青道:“范鹅齿赖。” 我摇著头。 他继续道:“方我差雷”、“方饿出垃”、“奋我吃来”…… 他总说了十来个四个音节组成的“话”,可是,我愈听愈是冒火。 我正想大声喝止时,白素突然道:“陈先生,如果是:‘放我出来’,会不会造成这样的波形?” 陈长青道:“对,放我出来,就是这样,放我出来,一点也不错!” 当白素说到“放我出来”这四个字之际,我心头所受的震动,真是难以形容! “放我出来”! 这是灵魂,在木炭中林子渊灵魂的呼唤!他被困在木炭之中,要人放他出来! 他作这样的呼唤,不知已有多少次,不知已有多少年:“放我出来”! 在刹那之间,我恍惚像是听到了一阵凄厉的呼叫声,林子渊在叫著:“放我出来!” 陈长青向我望来,一定是我的脸色苍白得可怕,是以他望著我,张大了口,不知如何说才好。我缓了一口气:“我相信我们已经看懂了这句话,是‘放我出来’!一定是!” 在陈长青说了这句话之后,我们三人,谁也不再开口,静了下来。 的确,我们实在不知道说甚么才好,这样的发现,真太惊人了!“放我出来”,这是一个灵魂的呼唤,在这样的呼唤之中,包含的是痛苦还是高兴?那是一种甚么样的玄妙现象?一切的一切,全都超越了生死的界限,全是人的生命之中,最秘奥的一环;而这最秘奥的一环,如今竟然以这样的形式,展示在我们的面前! 过了好一会,白素道:“这……这种情形,使我想起一个西方神话来--” 陈长青忙道:“是的,一个被关在瓶子里的魔鬼!” 我苦笑了一下:“事情已经够复杂了,别再联想旁的问题了。首先,我们要肯定,自木炭之中测到的高频音波,真是代表著一种语言。” 陈长青道:“当然,毫无疑问。” 我吸了一口气:“其次,我们不应该满足于‘放我出来’这一句话,我们要继续和他交谈,但如果这样子猜每一个波形代表的音节,每一句话,只怕要花上一两天时间来推敲,是不是有更好的方法?” 陈长青翻著眼:“还有甚么好办法。” 白素道:“如果他能说英文,就比较简单!” 白素的话,提醒了我:“对,二十六个字母的发音,是二十六种不同的波形,凭二十六种不同的波形,可以组成一部文学巨著!” 陈长青也兴奋了起来:“问他是不是懂英文,也很容易,因为‘是’和‘不’这两个音,在波形上,截然不同。”他说到这里,四面看:“那只鬼在哪里?让我来问他!” 我皱了皱眉:“你对他的称呼,最好客气一点!” 陈长青翻著眼:“我可没有说错,他是鬼!” 白素道:“我想,称他为灵魂比较妥当一点。” 陈长青道:“好,那位灵魂先生在哪里?在一块木炭之中?对了,就是我见过的那块木炭?那木炭吧?” 我实在不愿意和陈长青共同参与一件事,可是这件事,又非他不可,实在没有办法。我道:“木炭在伦敦,一群灵魂学家的手中。” 陈长青大声道:“叫他们带著木炭来!” 陈长青的话,不中听的多,但这一句话,倒说得十分有理,我忙道:“对,我和普索利爵士通电话,他一定兴奋之极了!我们这里,还要准备一具高频音波的探测仪器才行!” 陈长青将自己的心口拍得山响:“我就有!不过装置相当大,搬来搬去,只怕--” 白素道:“那就不必搬,我们所有人到齐之后,就在你家里进行好了!” 陈长青的神情,高兴莫名,搓著手,示威似地望著我。我知道他心里想说甚么:“陈长青,这次,全靠你的本事了!” 陈长青更是高兴:“可惜,那半边脸不是外星人!” 白素道:“可是,你是世界上第一个能和灵魂交通联络的人,这比和外星人交通更难,生命的秘奥,比宇宙的秘奥,更有探索的价值!” 陈长青飘然之极,满脸堆笑,一面哼著他自己才听得懂的歌,一面跳了出去。 他一走,我立时到书房,和普索利通电话,向他报告我们的研究所得。普索利在电话中不住叫道:“天!天!我的天!” 我道:“别叫我的天了!你赶快带著木炭来,谁有兴趣,谁都可以一起来!” 普索利爵士大声答应著。 我估计一定会有人跟著普索利一起来的,但是却料不到,所有的人,一起来了!当他们到达之后,我们就一起前往陈长青的住所。 好在陈长青的住所够宽敞,他有一幢极大的祖传大屋,大得不可思议,不知有多少房间,我们就利用了他的“音响室”,将那块木炭,郑而重之地捧出来,放在探测仪器之上,陈长青校准了仪器。 仪器中一卷记录波形的纸张,在仪器的记录笔之下,那是最紧张的一刻,我吸了一口气:“林先生,我们已确知你的存在。根据令祖玉声公的记载,你虽然在木炭中,但是对于外界的一切,全有一种超能力的感觉,你完全可以知道我们在说甚么,是,或不?” 我诚心诚意地讲完了之后,仪器的记录笔,在开始的一分钟之内,一点动静也没有。 在这一分钟之内,所有的人都互相望著,有几个,额头在冒著汗。 这一段时间之长,真令人有窒息之感。 然后,突然地,记录笔开始动了,自动向前伸展的记录纸上,出现了一组波形。陈长青一看,就陡地叫了起来:“是!是!” 我说的那段话,是中国话,陈长青叫的也是,除了那位东方语言学专家之外,其余人都不懂。我一听得陈长青那样叫,一面心头突突乱跳,一面急速地向各人解释著。所有人的神情,都极为兴奋,犹如置身在梦中一样。甘敏斯喃喃地道:“和灵魂交谈,这……太奇妙了,太不可思议了!” 普索利爵士胀红了睑:“这就是我一生期待著的时刻!” 我又道:“林先生,我们已经知道,你在木炭之中,你曾要求我们放你出来--” 我才讲到这里,记录笔又急速地颤动起来,极快地记录下了四组波形。这四组波形,不必陈长青加以解释,我都可以看得明白,那还是“放我出来”! 我约略向各人解释了一下,又道:“林先生,请问怎样才能放你出来?” 我们都屏住了气息,在等候他的回答,可是记录笔却一直静止著。 我有点著急,说道:“林先生,请问你是不是可以利用英文字母的发音,来表示你要说的话?我们现在要明白你的意思,需要通过很复杂的手续,那太困难了!” 在我这样说了之后,记录笔又动了起来,陈长青摇头道:“不!” 我向白素望了一眼,我要集中精神和林子渊的灵魂讲话,所以我的意思是,将解释的事,交给白素去做。白素立时会意,向普索利他们解释著。 我又道:“那样,太困难了!你所要说的每一个字,我们都要花不少时间来研究,可能一年之内,也弄不懂几句话!” 记录笔又静止了很久,在场的所有人互望著,神情极焦急,过了大约一分钟,才看到记录笔又动了起来,出现了四组波音,但不是“放我出来”,四组音波,看来差不多,然后又静了下来。 所有的人,一起向陈长青望去,这时候,陈长青的地位极高,除了他,再也没有人可以帮助我们! 陈长青全神贯注地看著那四组波形,口唇颤动著,冒著汗。我们都在期待著他发出声音,可是过了好久,只见他额头的汗珠愈来愈多,就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来。我忍不住道:“怎么啦?” 陈长青抬起头来:“这四个音,是没有意义的!” 我十分恼怒,几乎想骂他,但总算忍住了,没有骂出口来,只道:“你说出来听听!” 陈长青道:“第一个音节,和小喇叭的音波形状差不多,短促,那是,那应该是‘播’的一声。” 陈长青一面说,白素一面翻译著。陈长青又道:“第二个也差不多,不过促音不如第一个之甚,要是发起音来,也是‘播’的一声。第三组,音波波形较圆,和第一二组也大致相同,是声音较低沉的一个‘播’字--” 我忍不住道:“播播播,全是播!” 陈长青胀红了脸,说道:“第四组多少有点不同,但是,但是……” 我道:“还是‘播’!” 陈长青怒道:“波形是这样,我有甚么办法?” 我道:“波形有不同,可是你却分辨不出来!” 陈长青的脸胀得更红,说道:“我当然分辨不出细微的差别--” 我也不知道何以自己如此之急躁:“所以,只好播播播播,不知道播些甚么!” 陈长青握紧了拳头,几乎要打我,白素陡地叫道:“等一等!” 我们全向白素望去,白素先吸了一口气,然后才道:“会不会是‘波、坡、莫--’” 她才讲到这里,我和陈长青两人,都“啊”地一声,叫了起来,神情欢愉莫名。 普索利他们,只看到我们争吵,当然不明白何以忽然之间,我们如此高兴,我忙道:“各位,林先生指示了我们一个通讯的办法,他的意思,是用一种注音符号,根据这些注音符号,可以拼出中国话来!”我讲到这里,转过头去:“是不是,林先生?” 记录笔立时振动,出现了一个“是”字的波形。 所有的人一听得我这样解释,都欢呼起来。 【第十四章】 接下来的日子之中,我们这一群人,几乎废寝忘食,在和林子渊交谈。虽然国语注音,是一种好的交谈办法,但是我们首先要弄清四十个注音字母的波形,而且每一个字的注音字母,数字不同,林子渊平时所操的可能不是标准国语,有很多情形,要推敲决定,最后还要问他是,或不,才能决定。所以,花费的时间相当多。 在开始的时候,一天,只能交谈十来句话,而且是极简单的话。到后来,渐渐纯熟了,可以交谈的,就多了起来,比较复杂的语句,也可以表达出来。 前后,我们一共花了将近五个月的时间,在这五个月之中,我们都住在陈长青家的地板上,不理发、不剃须,每个人都成了野人。 有时候,当我们睡著的时候,记录笔会自行振动,写下波形。在这五个月之中,记录纸用了一卷又一卷,不知道用了多少卷。 当然,在这五个月之中,我们也知道了林子渊当年,前赴炭帮,前赴猫爪坳之后,发生的一切事。 我将林子渊的经过,整理了一遍,记述出来。这是有历史以来,一个灵魂对活著的人的最长的倾诉。其中有很多话,当林子渊在“说”的时候,由我发问来作引导,所以我在记述之际,保留了问答的形式,使各位看起来,更加容易明白。 由于“灵”是一种极其玄妙的存在,这种存在之玄,有很多情形,人类的语言文字,无法表达,也是在人类语言所能领悟的能力之外。举一个简单的例子来说:“灵”可以听到人的语言,但“灵”无形无质,根本没有耳朵,如何听?但是“灵”又的确可以听得到,所以,在语言的表达上,明知“听”字绝不适合,但也只好用这个字,因为并没有另一个字,可以表示根本没有听觉器官的听! 这只不过是例子之一,同样的例子,还有很多,总之我在叙述之际,尽量使人看得懂就是。 首先,是我的问题:“林先生,你在木炭中?” “是的,很久了,自从我一进入,就无法离开,放我出来!” 我苦笑:“我们很不明白你的情形,在木炭里面?那是一种甚么样的情形?我们如何才能放你出来?” “在木炭里,就是在木炭里,像人在空气当中一样,我只是出不来,我要出来!” “怎样才可以令你出来呢?将木炭打碎?” “不!不!不要将木炭打碎,打碎了,我会变得在其中的一片碎片之中!” “你的意思是,即使将之打得最碎最碎,你还是在木炭之中?即使是小到要在显微镜下才能看到的微粒,你也可以在其中?” “是!” 我苦笑:“这对你来说,不是更糟糕了么?” 短暂的沉默:“不见得更坏,对我来说,大、小,完全一样!” (这一点,我们无法了解,何以“大”、“小”会是一样的呢?) “那么,请你告诉我,我们应该如何做?” “我不知道!” (他自己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做,才能使他离开木炭,这真是怪异莫名。) 我很审慎:“会不会你进入了木炭之后,根本就不能离开了?” “不!不!一定可以的,玉声公进入了一株树之后,他离开了。” “他是怎么离开的?” 相当长时间的沉默:“事情要从头说起,我为何到猫爪坳去的,你已经知道?” “是,但不能确定你是为了宝藏,还是勘破了生命的秘奥,想去寻觅永恒?”(奇*书*网.整*理*提*供) “两样都有,但后者更令我向往。我离开了家,一点留恋也没有,这一点,当时我自己也很奇怪,但事后,当然不会觉得奇怪。我到了猫爪坳,可是来迟了,玉声公寄住的那株树,已经被砍伐!树虽然被砍伐了,可是树桩还在,根据地图上的符号,我几乎没有费甚么功夫,就找到了那个树桩。当时,我不能肯定玉声公是还在这个树桩之中,还是在被采下来的那段树干之中!” “这的确不容易断定,结果,你--” “我在树桩之旁,聚精会神,希望能得到玉声公给我的感应,但是一点收获也没有,于是,我只好到炭帮去,要找被砍下来的树干。” “是的,你到炭帮去求见四叔的情形我已经知道了,可是在你不显一切,进了炭窑之后--” “我一定要进窑去,在他们拒绝了我的要求之后,我一定要进炭窑去!” “林先生,我想先知道一些因由。你明知进入炭窑之中会有极大的危险?” “是!” “你明知道你进入炭窑,可能丧失生命?” “我知道,我知道一进入炭窞,不是‘可能’丧了性命,而是一定会丧失生命!” “那么,是甚么使得你下定决心,要去作这样的行动?是不是玉声公终于给了你一些甚么启示?” “没有,在我进入炭窑之前,一直没有得到玉声公的任何启示。你问我为甚么要这样,我想,是由于我已经认识了生命。” “对不起,我不明白,你说你认识了生命,是不是一个人,当他认识了生命之后,他必须抛弃生命呢?” “抛弃肉体。” “我还是不明白,对一般人而言,抛弃肉体,就是抛弃生命。我再重复我的问题:当一个人认识了生命之后,是不是必须抛弃肉体?或者说,当一个人认识了生命之后,是不是必须自己寻觅死亡之路?” (在我问了这个问题之后,有很长的一段时间,收不到任何讯息,几乎使我们以为已经从此不再有机会收到任何音讯了。但是,音讯终于又传了过来,显然,这个问题,对于一个灵魂来说,也十分难以解答。) “不是这样,我想每个人的情形不同,不一定是每个人在抛弃了肉体,即死亡之后,都能够有机会使生命进入第二步。这其中的情形,我还不了解,因为我一直在木炭之中,还没有机会知道其它类似的情形,究竟是怎样的。但是对我来说,我在进入炭窑之前,我已经对我当时的生命形式,毫无留恋,而且我可以肯定,会进入另一种形式。” “你何以这样肯定?” “你也看过玉声公的记载罢,当然是他的记载给我的启示所致。” “你为甚么对当时的‘生命形式’一点也不留恋了呢?人人都是以这种形式生存的!” “太短暂、太痛苦了!先生,如果我不是当时使自己的生命进入另一形式,我现在还能和你交谈吗?” “那也不见得,我才见过尊夫人,她就相当健康。” “是么,请问,还有多少年呢?” (我答不上来。照林子渊的说法,“生命的第一形式”能有多少年?一百年,该是一个极限了吧!) “请你说一说你当时进入炭窑之后的情形。关于生命的形式,暂时不讨论下去了。因为我不明白,我们所有人,都不容易明白。” “是的,的确不容易明白,能够明白的人太少了,正因为如此,所以大家才沉迷,在短暂的光阴之中,做很多到头来一场空的事,而且为了这些事,用尽许多手段,费尽了许多心机,真是可怜!” “请你说你进了炭窑之后的情形!” “我一跳进了炭窑,身子跌在炭窑中心,那一部分没有木料堆著,离窑顶相当高,我一跌下来,身子一落地,双腿就是一阵剧痛,我知道可能是摔断了腿骨,同时,我的身子向旁一侧,撞在一旁堆叠好的木料之上,那一堆木料,倒了下来。压在我的身上--” “请你等一等,照祁三和边五的说法,你一进入炭窑,四叔已下令生火,而边五立即跳进来救你,这其间,至多不过半分钟的时间!” “我想可能还没有半分钟,但是对于奇妙的思想感应来说,有半秒钟也就足够了,我刚才说到哪里?是的,一堆木料,被我撞得倒了下来,压在我的身上,使我感到极度的痛楚。也就在这一刹那间,我听到了,我说听到了,实际上是不是听到的,我也不能肯定……” “我只是肯定,突然有人在对我说:‘你来了!终于有我的子孙,看到了我的记载来了!’我忙大叫:‘玉声公!’这其间的过程极短,但是我感到玉声公对我说了许多话。” “是一些甚么话?” “他告诉我,我的决定是对的,他也告诉我,人的魂魄,可以进入任何物体之中,像他,就是在一株树中,许多年,他现在才可以离去,他告诉我,要离开进入的物体,不是一件容易的事,但是他又不知道如果不先进入一件物体之中,会有甚么样的结果,可能魂魄就此消散,不再存在,所以他不赞成我冒险。” “当时,你看到他?” “甚么也没有看到,当时,炭窑之中,已经火舌乱窜,浓烟密布,我只觉全身炙痛,一生之中,从来也未曾感到过这样的痛楚。然而,那种痛楚,相当短暂,我当时可能是紧紧抱住了一段木头,突然之间,所有的痛苦一起消失,我仍然看到火,看到烟,听到烈火的轰轰声,看到火头包围住我的身体,我的身体在迅速蜷曲,变黑,终于消失。然后,我所看到的是火,连续不断的火。我在火中间,可是一点也不觉得任何痛楚,我知道自己的魂魄已成功地脱离了躯体,所以我当时,大笑起来。” “那很值得高兴的,再后来呢?” “再后来,火熄了,我只看到许多火,我自己在一个空间中,突不出这范围,我平静,毫无所求,也没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觉,更不知时间的过去,后来,有人将我存身的空间,带了出来,在他的谈话之中,我才知道自己是在一块木炭之中。” “对不起,我问你一个比较唐突的问题,这块木炭的体积十分小,你在其中那么多年,一定是相当痛苦的了?” “对不起,你不会明白,木炭的体积再小,即使小到只有一粒芥子那么大,但对我来说,还是和整个宇宙一样,因为……让我举一个数字上的例子来说明,我是零,任何数字,不管这数字如何小,和零比较,都是大了无穷大倍。一个分数,分母如果是零,分子不论是任何数,结果都是无穷大!” (下面这个问题,是甘敏斯问的。) “如果真是这样,你何必发出‘放我出来’的呼救声?你拥有整个宇宙,不是很好?” “你错了,我并不是呼救,我绝没有在牢笼中的感觉,只是,我渴望进入生命第三个形式。从第一形式到第二形式,玉声公给我感应,知道他已脱离了第二形式,而进入了第三形式,所以,我也想脱离第二形式。” “你感到,第三形式会比第二形式更好?” “这不是好不好的问题,既然是生命的历程如此,我自然要一一经历。” “在你的想像之中,生命的第三形式,是怎样的?” “我无法想像,就像我在第一形式之际,无法想像第二形式一样。” “我想,我们现在应该到最具关键性的一个问题了,如何才能使你离开这块木炭?” “我不知道。” “如果连你也不知道的话,我们又怎么能‘放你出来’?你应该有一点概念才是。将木炭砸碎?” “可以试试,不过我不认为会有用,玉声公是在木料燃烧的情形之下,才离开了他生存的树身的,是不是可以试一试燃烧木炭?” 这是林子渊自己提出来的办法,到这时候,已经过去了将近三个月了。 我们所有的人,都面面相觑,作不出决定来。我们当然希望林子渊的生命,能够进入“第三形式”,但是燃烧木炭,将木炭烧成灰烬,是不是有用呢? 如果事情如他所说,再微小的物体,对他而言,全是无穷大,那么,极其微小的灰烬,也可以成为他生命第二形式的寄居体,一样无法“放他出来”。 我们商量了好久,才继续和林子渊联络,以下是他的回答: “你们一定要试一试,我会竭力设法将结果告诉你们。放心,对你们来说,有‘情形好’或者‘情形坏’,但是对我来说,完全一样,毫无分别。你们只管放心进行好了!” 得到了林子渊这样的回答,陈长青找来了一只大铜盆,将木炭放进铜盆中,淋上了火油。在点火之前,甘敏斯叫道:“小心一点,别使灰烬失散,如果他还不能离开,在一极微小的灰烬之中,那我们还可以设法和他联络,别失去这个机会!” 各人都同意他的话,一切全准备好了,可是一盒火柴,在各人的手中,传来传去,没有人肯划著火柴。等到火柴第三度又传到我手中的时候,我苦笑了一下:“只好让我来担当这任务了!” 各人都不出声,显然人人不想去点火的原因,是不知道点了火之后,会有甚么样的结果。 我划著了火柴,将火柴凑近淋了火油的木炭,木炭立时燃烧了起来。 陈长青在木炭一开始燃烧之际,就将高频音波的探测仪,尽量接近燃烧著的木炭,希望可以在最后的一刹那间,再测到林子渊发出的讯息。 但是,仪器的记录笔却静止著不动。 几乎每一个人,都注视著燃烧的木炭,我也一样。但是我相信,根本没有人知道期待著看到甚么,我们是在等待著有一个鬼魂,忽然之间,从熊熊烈火之中冒升出来么?那当然不会发生,但是在变幻莫测的熊熊火光,和伴随著火光而冒升的浓烟之中,是不是有林子渊的灵魂在呢? 火、烟,本来已经是极度虚无缥缈的东西了,林子渊的灵魂,是不是随著火和烟上升了呢?是不是当火和烟消散了之后,他生命的第三形式就开始了?但是,火、烟,都是空气的一种变化,空气也是有分子的,空气的分子对我们来说,自然是微不足道,但对于本身是“零”的林子渊来说,却一样是“整个世界”,那么,是不是林子渊的灵魂,会进入一个空气的分子之中,再去寻找另外的一种生命形式? 在木炭熊熊燃烧的那一段时间之中,我的思绪,乱到了极点,设想著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问题。我想旁人大约也和我一样,这一点,我从每一个人所表现出来的古怪神情上,可以揣知。 燃烧中的木炭,在大约十分钟之后,裂了开来,裂成了许多小块,继续燃烧著,三十分钟之后,一堆灰烬之上,只有几颗极小的炭粒还呈现红色,又过了几分钟,可以肯定,这块木炭,已全然化为灰烬了。 木炭在经过燃烧之后,“化为灰烬”的说法,不是十分尽善尽美的,应该说,变成了灰烬和消散了的气体。物理学上有“物质不灭定律”,木炭经过燃烧后,除了灰烬之外,当然还有大量已经逸走,再也无法捕捉回来的气体,这气体的绝大部分,当然应该是二氧化碳,还会有一些别的气体,那是木炭中的杂质,在高温之下所形成的。 当我正在这样想著的时候,陈长青已将灰移到了探测仪之上,仪器的记录笔,一直没有任何反应,我们等了又等,还是没有反应。 我最先开口,说道:“他走了!” 普索利说道:“是的,他走了!” 我望著各人:“我的意思只是说,他不在这里了。” 甘敏斯皱著眉:“我不明白--” 我道:“我是说,他已经不在这一堆灰烬之中,他有可能,已经顺利地进入了生命的第三形式,也有可能,进入了木炭燃烧之后所产生的气体的一个分子之中,一个分子对他来说,和一块木炭,没有分别!” 各人全不出声。 普索利在过了不久之后,才叹了一声:“总之,我们已经无法再和他联络了!” 我道:“他答应过我们,会和我们联络,会给我们讯息,所以--” 好几个人一起叫了起来:“我们还要等!” 叫起来的人之中,包括陈长青在内。陈长青也坚持要等下去,等著和林子渊的灵魂作进一步的联络,这一点,相当重要,因为所有人还得继续在他的家里等下去。 这是一个极其漫长的等待,一个月之后,没有任何迹象显示林子渊的灵魂会再给我们传递讯息,就有人开始离去。两个月后,离去的人更多,三个月之后,甘敏斯和普索利两人,最后也放弃了。 我、陈长青和白素三人,又等了一个多月,仍然一点结果也没有。 那天晚上,我们三个人坐著,我苦笑了一下:“他不会有任何讯息给我们了,我们不妨来揣测一下他现在的处境。” 陈长青道:“他有可能,离开了木炭,进入了一个气体分子之中,一样出不来,而又不知飘到甚么地方去了,当然无法和我们联络。” 我道:“这是可能之一,还有一个可能是,他已经入了生命的第三形式,而在这种形式之中,根本无法和我们联络。” 陈长青道:“也有可能!” 我们两人都发表了意见,白素却还没有开口,所以我们一起向她望去。 白素道:“要问我的看法?” 陈长青道:“是的!” 白素道:“我的看法,很悲观。” 陈长青忙道:“他消失了?再也不存在了?” 白素道:“不是,我不是这样的意思。我的意思是,林子渊的魂魄,在他第一度死亡之际,进入了木炭,而现在又离开了木炭--” 陈长青比我还要心急:“那不是很好么?为甚么你要说悲观?” 白素道:“记得他说,他对于生命毫无留恋的原因么?第一是因为太短暂,第二是因为太痛苦!” 陈长青道:“不错,人生的确短暂而痛苦!”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,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。 白素道:“这就是我之所以感到悲观的原因。他的灵魂在离开了木炭之后,进入了所谓第三形式。但是所谓第三形式,极可能,是他又进入了另一个肉体之中!” 我和陈长青都张大了口,我道:“所谓……投胎,或者是……轮回?” 白素道:“是的,我就是这个意思。” 陈长青“啊”地一声,说不出话来。我也一样,呆了好半晌,才道:“如果是这样,他岂不是一样要从头再来过,一样是短暂而痛苦?” 白素道:“是的,那正是他绝不留恋,力求摆脱的事,他追求生命的永恒,然而是不是真的有这种永恒的存在?还是这种永恒,就是不断地转换肉体?” 我和陈长青一起苦笑了起来,如果真是这样一个循环的话,那么,所谓从肉体解脱,简直是多余之极的举动!因为到头来,还是和以前完全一样! 是不是这样?还是根本不是这样? 没有任何人,或任何灵魂可以告诉我,因为从此以后,我再也没有接收到林子渊的灵魂给我的任何感应。他现在的情形如何,不得而知,但是我相信,总不出我们所揣测的那三个可能之外。 当然,也有可能有第四种情形,然而那是甚么样的情形,根本全然在我们的知识范围、想像能力之外,连想也没有办法想了! ---------------- (全文完)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声明:本书为奇书网(QiShu99.Com)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,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,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,如果喜欢,请支持正版,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。